“砰!”
鬥彩青花的茶盞重重摔在地上,頓時粉身碎骨。
濺起的茶水打溼了對面霜白色蟒紋曳撒的袍角。
“徐少卿!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懷疑到哀家頭上來了!”顧太后鐵青着臉,怒氣衝衝地吼着。
“太后娘娘息怒,臣奉旨行事,不過是將那幾盆噬魂香拿去查驗而已,豈敢對太后娘娘不恭?”
描金烏紗下,徐少卿仍是面如止水,不見絲毫喜怒。
便聽顧太后又勃然道:“住口!哀家就知道你要這般說!奉旨?呵,若不是疑心哀家,會查到清寧宮裡來嗎?”
她似是愈說愈怒,深紅色的鞠衣袖擺揮起,重重在案几上一拍:“那小賤人不過是中毒而已,眼下已救過來,又非真的死了,居然這般勞師動衆!你們東廠都是一幫酒囊飯袋麼,哀家若是要整治那小賤人,自然有的是法子,會用得着這般下三濫的手段?”
徐少卿擡起頭來,微微一笑。
“臣即便再蠢,也瞧得出此事與太后娘娘無關。況且如今身中噬魂香之毒的並非雲和公主一人,還有淳安縣君,這就更加證明此事是有人暗中設計,移禍江東。”
顧太后聽了這話,面色稍霽,沉着眼森然道:“究竟是誰如此大膽,對付雲和也就罷了,連帶着盈盈也跟着受罪,居然還敢栽贓到哀家身上,真是其心可誅!”
徐少卿走近一步,低聲道:“臣暗查這兩日,倒覺此事錯中複雜,或許那背後主謀本意要加害的並非是雲和公主。”
“什麼?這話怎麼說?”顧太后愕然皺眉。
徐少卿道:“太后娘娘請想,淳安縣君正是奉懿旨入宮的,斷無再出手加害的道理,那主謀若一心欲出去雲和公主,卻將縣君也一併下毒,以此明指太后宮中藏有噬魂香,這般栽贓嫁禍,實在太過着意,未免有些不夠高明。”
顧太后聞言若有所悟:“這話倒有幾分道理。對了,你方纔說主謀,莫非……”
“太后娘娘聖明,臣猜想也是如此。”
徐少卿斂着狐眸中的寒光,續道:“主謀與真正設計者並非同一個人,那主謀的本意想是要對付淳安縣君,設計之人要除去的卻是雲和公主,兩下里許是有串聯,但多半應是設計之人順水推舟,利用淳安縣君成心留下一個破綻,引臣順着去查。”
“查!一定要查!哀家倒要瞧瞧,究竟是什麼人在背後搗鬼!”
顧太后忿然哼了一聲,看着徐少卿,森然道:“此事你大可不必忌諱,哀家今日便把話撂在這兒,別管什麼主謀的,設計的,統統給哀家揪出來見見光!”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面上恭敬的應了聲“是”。
“緝查之事,臣自會料理,不須太后吩咐。但眼下尚有件棘手之事,臣以爲須得及早思慮。”
“哦,何事?且說來聽聽。”
“是,那蓄意加害之人既然敢如此有恃無恐,定然不會輕易露出馬腳,查證起來絕非一朝一夕,現下公主和縣君安然無恙,他們必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得何時又會再起波瀾,牽涉到太后娘娘或是宮內其他人。”
顧太后接口恨恨道:“這話說得有些道理,那小賤人呆在宮中的確是個禍端,當初哀家真該一力勸阻皇上莫要招她回來,否則哪會生出這麼多事來?”
徐少卿微微一笑:“既是這般,臣以爲倒不如及早下手,將這股禍水引出宮去,也省去了許多煩心事。淳安縣君那邊,太后娘娘自有安排,只是雲和公主麼……還需籌算一番纔是。”
顧太后點頭道:“不錯,正該把那小賤人及早送出宮去,眼不見,心不煩。若不然,讓皇上下旨隨便賜一門婚事與她?嗯,不妥,不妥,大婚還須擇婿,定期,建府,迎娶,少不得要花些時日,那可要等到何年何月?要不……索性叫她仍回弘慈庵誦經拜佛去吧。”
“太后明鑑,令公主捨身禮佛最是恰當。不過,弘慈庵距京師不過數十里,只恐仍有些尷尬。況且女子二次捨身同一庵堂,只恐於國家社稷不祥。臣以爲,不妨讓她再去遠一些。”
“那自然最好不過,這事兒便也交予你,好歹讓皇上及早下旨,叫那小賤人快些滾出宮去,哀家也落得耳根清淨。”
顧太后說着,擡手捏了捏眉心:“哀家累了,你退下吧。”
徐少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告退而去。
出了寢殿,沒走幾步,便見晉王高昶由內侍引着,從廊間的拐角處轉了過來。
他眉梢一挑,上前躬身道:“臣徐少卿,見過晉王殿下。”
高昶面色陰鬱,像是剛在哪生了一場悶氣,斜睨着他,眼中沉着不屑,只點頭“嗯”了一聲,並不答話,就從身邊快步走過。
徐少卿不動聲色,循着他的步子慢慢轉身,見他跨進寢殿,剛要收了禮數離去,對方卻忽然站住了腳。
“徐廠臣,是你向陛下進言,讓本王暫留京師的吧?”
高昶面上笑着,眼中卻全是冷意。
“回殿下,正是。太后娘娘慈躬尚未大好,正需殿下在旁侍奉,況且中元將至,到時祭祖在京宗室皆要出席,殿下此時返回封地,實爲不妥,臣此舉既是爲陛下和太后娘娘分憂,也是爲殿下着想。”
高昶聽罷,冷笑道:“呵呵,如此說來,本王還要謝過徐廠臣了?”
“殿下謬讚,臣愧不敢當。”徐少卿拱手垂頭,連眼也沒擡。
高昶脣角抽了抽,鼻中一哼,拂袖入內。
徐少卿目送他身影隱沒在屏風後,長身而起,腰板如幡杆般筆直挺立,再不向那裡瞧上一眼,曳撒飄動,大步而去。
……
北五所。
寢殿內檀霧嫋嫋,香蘊中帶着些許旖旎的味道。
高曖躺了大半日,又喝了兩劑藥,覺得氣力好了不少,便起身坐到妝臺前,對鏡一照,只見面上血色慘然,憔悴得不行,便順手拿起桌上的白玉小盒,輕輕扭開蓋子。
這時翠兒恰巧挑簾進來,當即嚇了一跳,急忙上前問:“公主,你怎麼下牀來了?想要什麼只管叫奴婢便是。”
“沒什麼,躺久了,身子反倒不舒坦,不如下來坐一坐。”
她說着便在漆盒中倒了香粉,又加荷露調溼。
“公主調這粉做什麼?”翠兒見了又是一奇。
“我這般模樣也太難看了,稍稍打扮一下,心裡也舒坦些。”
“那奴婢來服侍公主梳妝就是了。”
“不用,我想自己試一試。”
她用撲子蘸了,輕輕在頰上塗抹着,慘白的臉上漸漸顯出柔淡的粉潤來。
翠兒立在旁邊打下手,肚裡暗自納罕。
自家主子向來不愛梳妝打扮這檔子事,就算要進宮也沒見怎麼着意過,今日卻破天荒的要自己動手,真不知是要給誰看。
高曖卻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單單只是爲了讓自己好看些麼?
似乎又沒那麼簡單,總覺得心中存着份期盼,不由自主便想全新以待。
只聽翠兒忽然又問:“公主,方纔晉王殿下來探視,你爲何避之不見啊?害得他一臉兇巴巴的樣子,可把奴婢嚇了一跳。”
“我那時身子還有些睏倦,這會兒纔好了。你莫怕,三哥是個好脾氣的,定不會怪罪。”
說話間,她已將粉底抹好,雖說是頭一次動手,但對鏡瞧瞧倒也勻淨。
於是擱了粉撲子,用簪尖從翡翠盒中挑了些胭脂,用露水融了,細細地塗在雙頰上,那腮間漸漸瑩起紅暈,可偏偏仍是淡淡的若有似無。
她有些不稱意,又試了試,卻也沒見有什麼起色,嘆口氣便也擱下了,轉首又去描眉塗脣。
一氣畫下來,只覺差強人意,但比之前消靡的樣子還是好了許多。
然而總是覺得還少些什麼,對鏡左看右看,忽有所悟,便撫着那頭垂瀑青絲問:“翠兒,上次拆那隨雲髻時,你可曾瞧清楚了麼?”
翠兒先是一愣,隨即應道:“瞧是瞧清楚了,只是不知盤不盤得成。”
“你來試試看。”
她靠在椅背上坐好。
翠兒應聲“是”,上前替她綰髮,手法果然生疏得緊。
堪堪忙活了半天,釵好簪花時,卻見那髻子有些軟塌,雖然已具其形,但卻絲毫不見隨雲飄逸,清婉愜意之美。
翠兒自然也瞧出其中不好,怯怯的望着她,滿面通紅的囁嚅道:“公主,奴婢無能,要不……要不,讓奴婢再試一試,興許這次好些。”
她剛要說不必了,便聽外間那個冷凜的聲音帶着些戲謔道:“公主萬金之體,是由着你這般試手的麼?”
高曖心中怦然而動,霍然回頭,見徐少卿不經通報,已撩簾翩然而入。
翠兒吃了一嚇,隨即蹲身行禮,羞愧無地的退了出去。
“你來了。”
高曖正要起身,徐少卿已來到身旁,雙手輕輕一搭,將她按回到椅子上。
“梳髻子這種事還是由臣來,等上路之後有的是閒暇,臣可以日日替公主梳妝。”
高曖聞言一愕:“廠臣,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