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始料未及之事猝然而至,高曖只覺腦中“嗡”的一下,雙目直直望着遠處那聳峙的文武金門,愣在原地怔怔不語。
這裡便是皇陵……
那個她從不願去想,卻每每入夢而見,讓自己輾轉難眠的地方。
只因母妃殉節葬在這裡。
十幾載光陰如梭,模糊的是那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卻讓思念和苦楚愈加清晰,日甚一日,如同梗刺在胸,思之便痛徹肺腑。
如今母妃已然逝去,終日思念也不過徒增傷悲,沒有任何益處。
可在心底裡,她卻始終藏隱着一個念頭,只盼有朝一日能來皇陵,親自祭拜母妃,哪怕只是上柱香,對着牌位凝立一會兒,也於願足矣。
從前,她人在庵堂禮佛,身不由己,只能虔誠誦經,日日祝禱,祝母妃在泉下超脫安樂而已。
後來回宮,原也動過請旨前來拜祭的意思,卻又怕犯了宮中忌諱,牽扯出什麼事來,終究還是強自忍下了。
如今真的站在這皇陵的神道上,忽然間竟有種恍惚的不適感,生怕這只是南柯一夢,眨眼間便會醒來。
“公主?”徐少卿的聲音忽然在旁響起。
她愕然回過頭,勉強抿脣笑了笑:“我沒事,多謝廠臣了。”
“此乃陛下旨意,特准公主拜祭先皇和母妃再上路,卻謝臣做什麼?”
皇上的意思?
他說得又是那般輕描淡寫,高曖卻有些不信,想來多半又是他在旁進言,那位皇兄才降了旨。
她心中禁感激,卻沒再開口道謝,只覺相比他爲自己所做的,那簡單一個“謝”字實在輕於鴻毛,根本不值一提。
徐少卿眼中蘊着笑,似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卻也沒道破,將手向前一比:“事不宜遲,若車駕去得遠了,回頭追起來便要費些時候,臣即刻陪公主入內拜祭吧。”
高曖低低的“嗯”了一聲,隨着他沿那青磚長道向前走。
說來也怪,明明正值伏天,赤日炎炎,悶熱難耐,可這裡卻是涼殷殷的,不見半分暑氣。
大約是葬着歷代大夏先祖的緣故,天人兩隔,經年累月積陰所致,再毒辣的日頭也壓不住那陰氣,行走其間,不禁背脊陣陣發涼。
高曖從沒來過這裡,心中念着馬上便可以“見到”母妃,並沒如何在意,急切之餘,沒來由的又有些惶然不安,手心裡都攥出了汗。
文武金門下,左手邊的券門前早已有兩班守陵的內侍躬身候着。
爲首的那個一溜小跑來到近前,跪拜行了大禮。
徐少卿瞧了他一眼問:“本督瞧你有些面熟,原先在皇后娘娘宮裡的?”
那內侍眼睛一亮,伏地喜道:“回督主話,奴婢張懷,早前確實在坤寧宮當差,年前纔到皇陵來做管事,督主竟還記得,真是奴婢天大的面子。”言罷,又重重磕了個響頭。
不過只是隨口一問而已,這人卻像撿了金山似的歡天喜地,想必也是憋了久了。
他沉着嘴角一哂:“本督奉陛下之命陪公主前來謁陵,好生伺候着,回頭有你好處。”
“是,是,奴婢昨晚接了信兒,就連夜張羅着,如今都已備好了,請公主殿下和督主隨奴婢來。”
張懷連連叩首,語聲竟有些發顫,說着便起了身,陪在旁邊,由兩個內侍引着經券門而入,一路過了碑殿來到中庭。
這裡重檐廡頂,果然與宮中的規制相同,只是滿院蓬草雜亂,有些地方竟長了幾寸高,只留中間一條主道,未免讓人覺得這巍峨莊嚴中透着些蕭索的味道。
所過之處,間或驚起幾隻鳥雀,“撲啦啦”的飛過檐頭,又落入另一片叢中。
高曖不覺有些慌,下意識的便向徐少卿身邊靠了靠。
“公主殿下請看,那廂最高的便是享殿,先帝和從龍殉節諸位娘娘的神牌冊寶都在那裡供奉着。”張懷呵着腰,朝前頭一比。
她“嗯”了一聲,朝那黃瓦琉璃,三重須彌座臺基的殿宇望了望,心跳不自禁的快了起來。
瞥眼看看旁邊,見徐少卿稍稍墮後些,垂首跟在側旁,神色恭敬,竟似比面君時還嚴肅些。
她暗暗嘆口氣,只好又回過頭。
須臾間,到了殿前。
待兩名內侍推開沉沉的朱漆大門後,便由張懷引着朝裡走。
甫一入內,那濃濃的金箔燒化之氣就撲面而來,嗆得人有些發暈。
外面天光正好,這裡頭卻昏昏默默的,雖說殿宇壯闊,仍讓人有種沉壓之感,竟感覺透不過氣來。
高曖顧不得許多,遠遠的朝大殿深處瞧過去,就見那長長的祭壇面南而供,正中那青銅鎏金的神牌上豎寫着“大夏仁宗昭皇帝之位”。
其左則是一排稍小的神位,大多寫着妃嬪、美人之類的字樣,而右側卻是空蕩蕩的,獨獨只供有一副牌位,上頭分明寫着“恭恪惠順端僖貴妃慕氏”。
剎那間,她如同身中雷擊,腦袋裡恍恍惚惚,一片混沌,喉間像堵了塊東西,吐不出也咽不下,淚水在眼眶內打轉,強自忍着吞聲問:“這頭……爲何只祭……只祭慕貴妃一人?”
張懷愣了一下,隨即躬身道:“回公主殿下,奴婢到此還不足一年,當初來時便是這般,究竟爲何這般祭法,奴婢也無從知道,或許……”
他說到這裡,忽見徐少卿冷凜的目光斜睨着自己,不禁打了個哆嗦,慌忙改口道:“這個……先帝昇天已十五年,前朝的事,只怕誰也說不清了。奴婢斗膽,倒是覺得先帝如此安排,多半是對慕貴妃娘娘偏愛有加,所以才讓神位立在右邊,獨受香火。”
言罷,又涎着臉偷眼看過去,卻見那雙狐眸中仍就寒意凜然,絲毫沒有斂去的意思,登時嚇得噤若寒蟬。
高曖咬着脣,齒痕殷然,幾乎要滲出血來。
她不懂祭祀大事,可也不是傻子。
大夏最重禮法,斷不該有牌位不均,空留一人在側的道理。
這等大事不會是無心之失,可若是有心爲之,究竟又是爲了什麼?
她沉默了,莫名其妙怕得厲害,卻又忍不住去想。
“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了,你下去吧。”徐少卿低聲吩咐了一句。
張懷有些摸不着頭腦,分明一直陪着小心,方纔也算見機得快,怎麼這會兒倒像馬屁拍在腳後跟上似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陪着笑,唯唯退了出去,只留他們兩個在裡面。
徐少卿見他將門閉好,這才輕提曳撒,走近供臺,取了三炷香點燃,雙手遞到她面前。
“公主請進香吧。”
高曖卻沒立刻去接,凝視着他,紅了眼眶問:“廠臣,你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他愣了一下,捏着香的雙手向下垂了寸許。
“公主何出此言?”
她泫然苦笑:“不用瞞我了,想必神位爲何這般擺放,廠臣怕也已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更覺愕然,有些後悔方纔遲疑那一下,索性直接答了,也省得她平白無故起疑心,如今答起來卻要慎重了。
“公主誤會了,凡遇年節四時大典祭祀,皆由禮部會同太常寺主理,臣是內臣,雖說兼着司禮監和東廠,可也只陪駕來過皇陵幾次,這享殿今日卻是頭回進來,又如何能知曉其中緣由?”
他微微一頓,便跟着又道:“此事臣也覺得蹊蹺,按說享祭的排位的確不該是這般,想必太常寺所藏的皇陵祖制中該有記載,但興許也只是個圖樣,略略配幾句話。先皇畢竟殯天已久,有些事情只怕早已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臣勸公主就不要如此執着了。”
高曖默默聽完,眼中期盼的光芒慢慢轉爲黯淡,臉色也沉了下去。
他說得似是入情入理,但她卻分明感覺得到,那不過是幾句搪塞之詞。
有太多的事情他不願讓自己知道。
她心裡明白,那是因着不願讓她捲入是非當中,也免得徒增煩惱。說到底,純系是一番好意。
可她現在已不是當初那個在庵堂裡懵懂無知,與世無爭的小丫頭,也不願這樣什麼也不去聽,什麼也不去想的活着。
更何況,這些事牽連着母妃,更關係到自己和弟弟的身世,既然他知道真相,爲何不肯透露哪怕隻言片語?
或許他覺得自己到了洛城,遠離了是非,很多事情也就沒必要知曉了。
想想也是,往後自己便是在青燈古佛下消磨殘生,再不會出來了,知與不知還真沒什麼兩樣。
而他護送到了洛城,也將返京,繼續深得聖心,遊刃於朝堂和宮中,也不知還能再見上幾面,想想也覺難過。
既是這樣,又何苦強要追逼呢?
她默然片刻,嘆了口氣道:“廠臣說得是,我記下了。”
言罷,從他手中接過那三炷香,近前敬了,恭恭敬敬地對着供臺正中的先皇神牌大禮參拜。
而後轉向右側母妃這邊,才一頓首,積蓄已久的淚水便再也抑制不住,如潰堤般奔涌而出,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徐少卿知道這是有感而發,由着她哭了一陣子,便上前輕撫着她的背心,溫言道:“公主節哀,莫哭壞了身子,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啓程了。”
他本以爲還要再安慰幾句,卻不料高曖很快止住了哭聲,擡袖拭去淚水,輕輕推開他,面無表情的起身,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