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次郎深深的看了菊部寬夫一眼,表情瞬間變得無比嚴肅,“菊部,你爲何會得出這樣的判斷?”
“課長,一名帝國外交官員,無緣無故的失蹤了。”菊部寬夫說道,“而且,據我所知,當時內藤君正在進行某項秘密調查。”
三本次郎眼眸一縮,淡淡說道,“是針對宮崎健太郎的調查吧。”
“是的。”菊部寬夫點點頭,對於課長能夠猜到這一點,他並不驚訝,總領事館的內藤小翼對宮崎健太郎的敵意,在上海特高課有限知道宮崎健太郎身份的幾人中並非什麼秘密。
“所以,你的意思是,內藤小翼的失蹤和宮崎健太郎有關?”三本次郎皺眉,語氣不滿問道。
菊部寬夫自然明白三本次郎的不滿因何而來,倘若他的猜測是真的,特高課特工暗害了帝國外交官員,此將是上海特高課繼出了瀨戶內川這個叛徒之後的又一個巨大的醜聞,這對於特高課課長三本次郎本人以及整個上海特高課來說,都將產生極爲糟糕的影響。
故而,菊部寬夫知道,課長顯然是不太願意看到這種情況出現的。
“屬下不敢得出這樣的判斷。”菊部寬夫說道,“不過,屬下還是那個觀點,既然事情可能涉及宮崎君,總歸要查一查的。”
三本次郎盯着菊部寬夫看。
面對課長的目光注視,菊部寬夫並未退縮。
“菊部。”
“哈依。”
“你可知道,倘若這件事是真的,這對於我上海特高課來說意味着什麼。”
“屬下明白。”菊部寬夫看着三本次郎,他的眼中是堅定的神色,“屬下堅定認爲,身體出現了腐肉,我們要做的不是用華麗的衣服遮掩,而是要下決心挖掉腐肉,如此才能更加拋卻病體,更加強大。”
三本次郎深深的看了菊部寬夫一眼,然後他微微頷首,嚴肅的臉孔上也露出滿意的微笑,“菊部,你很好,很好,沒有令我失望!”
“是課長教導有方。”
“不不不,是你自己內心的堅持,這非常難能可貴。”三本次郎欣慰的笑着,他拍了拍菊部寬夫的肩膀,“這件事我允許你秘密調查,有任何進展隨時向我彙報。”
“哈依。”菊部寬夫高興說道,能夠獲得課長的支持和認可,不枉他這段時間的秘密工作。
他真的非常開心。
正如同,事實上菊部寬夫也明白課長允許他向影佐機關長,以個人名義彙報關於岡田俊彥中佐玉碎之事的疑點,實際上並非全然是善意的認可和支持。
課長此舉乃是非常圓滑的兩全之策:
允許他這個下屬向影佐機關長彙報此事,側面上說明了他在此事上有一定的支持,但是,因爲這是他菊部寬夫個人名義彙報,這又撇開了此事背後有更多的上海特高課的正式背景,屬於比較緩和的方式。
此外,菊部寬夫並非是愚蠢的傢伙,他也知道課長此前同影佐禎昭機關長之間的紛爭和矛盾——
蓋因爲那份關於岡田俊彥中佐玉碎的報告是梅機關庶聯室的正式文件,倘若真的證實岡田俊彥之死另有蹊蹺,這也可看做是梅機關內部的醜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課長這等於是看了影佐禎昭機關長的笑話,而同時因爲此是他菊部寬夫的個人行爲,這也淡化了課長的幸災樂禍舉動。
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他菊部寬夫顯然則屬於裡外不是人,不受待見的那一個。
是的,他只是略一思索,便看透了這一切,但是,菊部寬夫並不後悔自己的行爲,他甘願去做這一切——
爲了帝國,爲了添皇陛下,爲了聖戰,個人犧牲算的了什麼呢。
只是,想到面對這令人作嘔的官僚,自己竟然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委曲求全,菊部寬夫的心中難免是有些悲傷。
……
“主任,有一封信。”二春敲響了丁目屯辦公室的房門。
“信?什麼信?”丁目屯正在批閱文件,秋月華在一旁爲他表演茶道。
“是寄給李二和的。”二春說道,“郵差剛送來的。”
李二和!
丁目屯表情猛然嚴肅,李二和是童學詠在南京期間的化名。
信是送到老虎橋監獄的,收件人是李二和。
這不由得丁目屯重視。
因爲按照規定,童學詠是不應該向外界透露自己在南京的地址的,也就是說,這封信是不應該存在的。
當然,再考慮到童學詠已經叛逃的前提,這封信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丁目屯沒有直接接過信箋,他是戴好了手套後才接過信封的,看了看信封上的收件人名字確實是李二和。
用手摸了摸,裡面應該是一頁信紙,似並無其他異樣。
小心翼翼的用刀片拆開信封,丁目屯抖了抖信封,一頁信紙倒了出來。
他展開信紙的一角,只是看了一眼書信擡頭,就立刻合上了信紙,擺了擺手示意二春出去。
一旁的秋月華看到二春沒有絲毫猶豫,忙不迭的退出去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能夠在丁目屯的身邊受到重用的,怎麼可能真的是一個蠢笨的莽漢。
最起碼,這二春知道涉及到這種可能是機密信件的,最好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不管這是樸素的遠離危險的意識,還是這人是大智若愚,這都說明自己此前對二春的判斷和認知是不全面的。
……
“主任鈞鑒。”
這是書信的擡頭。
丁目屯一看便知這表面上是給李二和(童學詠)的書信,實際上是給他的。
確切的說,這應該是童學詠寫給他的信箋。
“離去匆匆,有些事未能面稟主任,還望主任海涵。”
“岡田之死,想必主任此時應該已然知曉了,屬下深知此事給主任帶來巨大之困擾,深感不安……”
“……以上,還望主任體諒屬下的百般苦楚。”
“然,終究是屬下愧對主任,心中惶恐且愧疚不安,此間種種,還望主任大人大量包容一二……”
丁目屯面色陰沉,確切的說是愈發陰沉,他的目光盯着辦公桌上的書信看,很快,額頭上的青筋條條綻出,左拳攥緊,鬆開,又攥緊,右拳化掌,一掌拍在桌面信紙上。
“叼毛!”丁目屯憤恨咬牙,“其心當誅!”在這封書信中,童學詠解釋了他爲何要殺岡田俊彥。
表面原因和艾恆所交代的一般無二:
童學詠嚴刑拷打新四軍,卻沒想到此人竟然是梅機關庶聯室室長。
這令童學詠異常惶恐。
特別是岡田俊彥再三表示他不會報復童學詠等人,這反而令童學詠更加恐懼。
然後,童學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幹掉了岡田俊彥,行殺人滅口之計。
而最重要的是,童學詠在信中告知了另一層原因:
他的女兒被中統抓走了,中統以此脅迫他刺殺丁目屯!
此外,童學詠還明確告知,湯炆烙是中統奸細,正是此人要挾他,令他刺殺主任。
‘主任與我有賞識、信重之恩,屬下不忍加害,當下適逢此事,便尋機應變……想那岡田泉下有知,得知自己是替主任而死,也應欣慰不已。’
童學詠的意思是,岡田身份比主任您重要多了,殺死了岡田,也算是對中統有了交代,最重要的是自家女兒也可獲救。
童學詠講明瞭原委,向丁目屯致歉,希望主任能夠原諒他這個老部下。
從書信內容,看似丁目屯反而應該感謝童學詠不殺之恩,但是,丁目屯很清楚,倘若這封信落入日本人手裡,日本人一定會殺了他!
此外,還有一點非常令丁目屯膈應,那就是在書信的署名後面竟還有幾句話,而這幾句話字跡潦草,看起來像是倉促之下添上去的。
這幾句話或可總結概括爲一句話:主任,請放我父女倆一條生路吧,那個,童某知道你一些小秘密,你也不想你的這些小秘密被公佈於衆吧!
丁目屯氣壞了,他面上顏色連連變化,一會紅,一會白,一會發青,簡直是猶如開了醬料坊。
“校長。”秋月華看得丁目屯憤怒的樣子,既驚訝又關切,不禁問道。
“我沒事。”丁目屯擺擺手,他拉開抽屜,取出打火機,撥動轉輪,點着火,將這封信點燃後放進了辦公桌桌角的一個鐵皮桶內。
書信燃燒的黃色火苗映照着丁目屯那陰沉不定的面容,忽而,丁目屯臉色大變:
這封信不能燒!
他着急慌忙的去滅火,卻是隻搶救出了不到原書信五分之一大小的殘頁。
“叼毛!”丁目屯怒氣盈天,“卑鄙無恥!”
這封書信,不能燒!
卻也同樣不能留!
而如同現在這般燒了大半,則更是大忌!
總之,這封書信就不應該存在。
童學詠,該殺!
丁目屯恨得直咬牙。
還有,湯炆烙此人,該千刀萬剮!
儘管丁目屯被這封信氣的七竅生煙,但是,他相信有幾點童學詠是沒有騙他的:
童學詠的女兒確實是被綁架了,重慶方面利用女娃來要挾童學詠。
因爲以童學詠的情況,除非是此種情況,丁目屯想不到童學詠有其他會背叛的理由。
而這個重慶分子,這個要挾童學詠的重慶分子正是湯炆烙。
只有湯炆烙這樣的內部人士,最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安排人綁架童婷婷。
而想到湯炆烙要挾童學詠刺殺他,丁目屯更是恨意滔滔。
不管怎麼說,童學詠並未選擇刺殺他,這一點即便是丁目屯深恨童學詠,也不得不承這個情。
一旁的秋月華看着丁目屯,她溫柔的眼眸中滿是擔憂和關切,實則內心非常好奇,那封信到底寫了什麼,竟然令一向非常注重在漂亮女子面前注意形象的丁目屯如此失態。
……
“納尼?”程千帆驚呼出聲。
他來憲兵司令部拜訪矢野藤。
兩人小酌幾杯後,矢野藤邀請宮崎一夫參觀憲兵司令部的戰利品陳列室。
是的,矢野藤和程千帆此前在鬆古齋見面後,就向上海方面的川田篤人少爺發去電報彙報此事。
事實上,作爲川田家的家臣出身,矢野藤自是早就渴望同家族的這位少爺有更親密的聯繫,只是階層森嚴,若無必要,除非是川田篤人主動聯繫他,他不便主動去打擾貴族少爺。
而在南京結識篤人少爺提起過的程千帆,這自然是給了矢野藤聯繫上海方面的理由。
矢野藤的這份電報沒有令他失望,篤人少爺很快回電,令他招待好程千帆。
而矢野藤也在電報中得知,程千帆有一個日本名字宮崎一夫,且這個中國人似乎比很多帝國人還要忠於帝國。
在宮崎一夫的刻意交好下,兩人言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矢野藤甚至有一種錯覺,這個宮崎一夫就是一名有着強烈的大盒民族思想的帝國子民。
……
“宮崎君不必驚訝。”矢野藤微笑說道,“這就是一件藝術品。”
程千帆盯着眼前的‘藝術品’看,他的眼眸中流露出驚訝和探究之色,或許還有幾分好奇,點了點頭,“矢野君,你不說,我真的看不出來。”
說着,他搖搖頭,“手藝不錯。”
此時此刻的程千帆,幾乎在瘋狂的邊緣,他內心深處的那股怒火猶如火山一般,炙熱的熔岩在歇斯底里的炙烤着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理智!
矢野藤向他展示的戰利品,是一名日軍憲兵手工打磨的菸斗,是用被日軍殺害的中國兒童的腿骨打磨而成的!
矢野藤深深的看了宮崎一夫一眼,這件戰利品有些特殊,他方纔都覺得有些唐突,卻是沒想到這個有着帝國名字的中國人竟然不以爲意,甚至還頗有欣賞之色,這令矢野藤驚訝之餘,又頗爲好奇。
這個人到底是經歷了什麼,竟似乎是真的完全把自己當做是帝國子民了,竟然連這種‘戰利品’也能接受和認可。
易地而處,倘若自己是一箇中國人,這個時候且不說會反抗蝗軍,最起碼會有些害怕的。
程千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菸斗’上面的銘刻:
上野青銀。
他從未如現在這般,瘋狂的渴望殺死某個人!
儘管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那麼做,只是,他感覺自己不做點什麼,就會瘋掉。
比死亡還要痛苦的是活活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