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共匪

我們艱難地在獄中度過了二十多天。我從小吃慣了苦,還受得下去,過慣了舒適日子的高步華,卻經受不了這個折磨。她天天偷偷哭泣,眼睛哭腫了,頭髮蓬亂了,那張長臉變得更加瘦長。

一天中午,牢房的男女正蹲在那裡長吁短嘆,忽聽那個矮胖獄官來開獄門,他打開門,走進牢裡,出人意料地掛着笑臉對大家說:#39;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除了田老闆娘和她的女兒,其餘的統統釋放,現在馬上就走!#39;

人們像關久了的鳥兒,一旦被打開籠子,一時卻不知怎麼辦好。遲疑了一會,這才且驚且喜,一個個爬起身走出監獄。

高步華的臉嚇得焦黃,癡呆呆地看着獄官。

那獄官輕輕地推了推高步華,笑着說:#39;看把你嚇的,這裡也不叫你們住了,你要高升啦,我們局長專門囑咐,叫你們母女倆到外邊站崗的門房裡去住呢!#39;

後來我才知道,這座牢房是臨時關押犯人的地方。這些所謂犯人,都是像那個被打死的老太婆一樣,是無辜的老百姓。他們爲一點小事觸犯了警察局,便被關押在這裡。他們在這裡受苦受難,家屬還要自認倒黴,想方設法來賄賂警方。等關押一陣,警察局便給個面子放出來。我們剛一進監獄,田長三便給劉局長送了五百多塊錢,求他放人。劉局長見逮住了大魚,哪肯輕易放手?後來,田長三又暗地許給劉局長兩根金條,劉局長才就坡下驢,但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要等夜間田家送來金條才肯放人。

我們跟着獄官來到門房,這裡雖然也不寬綽,但乾燥而溫暖,乾乾淨淨的小屋裡,有一張條桌和一張光禿禿的木板牀。

獄官給我們打了一盆洗臉水,這二十多天裡,我們還是頭回洗臉,等我們洗過臉一看,臉盆裡成了泥湯了。

這時,又一個警察一手提着一把暖壺,一手提着一串飯盒走進屋,對我們說:#39;劉局長特別關照,叫你們吃飽吃好,很快就要放你們出去!#39;

他們把飯盒、暖壺放在條桌上,然後出去了。我和高步華忙把那些飯盒統統打開一看,飯盒裡有白生生的大米飯、蘇州紅燒獅子頭、肉丸子、燉雞蛋、紅燒肉、清燉雞、肉絲炒白菜,擺在條桌上,真像擺了一桌筵席。呵,我們好久沒有吃上這樣的東西,二話沒說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飯後,高步華帶着一身疲倦,斜躺在牀上睡着了。

我無聊地坐在一邊,也想靠牀休息一會。這時,只見那獄官從外面領進一個人。這是個約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女,一張白嫩嫩的圓臉,顯得文靜端莊,苗條的身上穿一件藍花旗袍,白嫩的手腕上套着明晃晃的手銬。她不像高步華那樣愁容滿面,也不像我那樣天真幼稚,她那平靜深沉的臉上,充滿了成熟老練的表情。看她的穿扮,倒像是闊人家的小姐、太太。

獄官領她來到空了的牢門口,又如法炮製,一腳把她踹進牢裡,鎖上了牢門。

我和衣靠在牀上,不久,就和高步華一起進入夢中。

不知什麼時候,一陣#39;嘩啦、嘩啦#39;的鐵鏈聲把我驚醒,睜眼一看院裡,月亮已掛上南天,照得滿院清輝。啊,已經半宿了。矮個子獄官正領那女的從牢門裡走出來,她的腳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帶上了沉重的腳鐐,發出#39;嘩啦、嘩啦#39;的聲響。當走過門房時,又上來一個警察,他們一起把那個女的架進隔壁的審刑室裡,不一會,那屋裡就傳出一陣#39;劈劈啪啪#39;的皮鞭的抽打聲,又過了一會,傳來一股烤肉的糊臭味兒。奇怪的是,卻沒聽到那女人一聲呻吟。

過了好半天,我從窗戶裡看見那兩個警察架着一個人慢慢走過來。近了,再仔細一看,天哪,這還是那個女人嗎?只見她披頭散髮,臉腫得像個冬瓜,一臉血污,鼻孔和嘴角還在淌血,身上的衣服,已經破成一條條的布絮,一雙腿已經不能邁步行走了。兩個警察架着她,半拖半拉地往裡走。來到獄門口,女人被兩個警察放倒,他們每人抓住女人的一隻手和一隻腳,喊聲#39;一、二、三#39;,#39;咕咚#39;一聲扔進牢裡。又重新上了鎖,便不知躲到什麼地方睡覺去了。

夜深人靜,冷風刺骨,我再也睡不着了。少女的好奇心驅使我輕輕下了牀,躡手躡腳走到院裡,來到監獄門口,我對準獄門,輕輕呼喚:#39;喂,太太,你喝水嗎?#39;

那女人聽見聲音,把身子用力往上欠了欠,張嘴想說什麼,嘴角又涌出了殷紅的血。

怕她發生誤會,我進一步解釋說:#39;我也是關在這裡的女犯。你犯了什麼案子,是殺人還是放火,他們幹嘛這樣折磨你?#39;

那女子也不去擦嘴上的血,冷笑一聲說:#39;我既沒殺人,也沒放火,我乾的是一件神聖的事業,這夥反動派,他們吊起來毒打我,用竹楔楔我的手指,讓我跪在燒紅的鐵棍上,我都不吭一聲。硬的不行,他們又來軟的,想用金條收買我,我頭可斷,血可流,決不能出賣同志!小妹妹,你等着,遲早有一天這裡會解放的!#39;

這時,只聽門房裡傳來輕輕地呼喚聲,高步華喊我去給她倒水。

剛走回屋子,高步華從牀上一哧溜下了地,抓住我的手,鐵青着臉說:#39;小姑奶奶,你別給我闖禍了,再鬧可就要了我的命啦。政府正抓,她一定是的政治犯。我們躲還躲不過來哩,你還去招惹她,要被警察發覺了,我們猴年馬月也出不去了。#39;

第二天,我們剛吃過早飯,忽見從外面走進一個高個子警察,他衝我們一抱拳,嘻嘻一笑說:#39;恭喜了,今天就放你們回家!#39;

我們高興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門,沒走不遠,又聽後面人聲嘈雜,扭頭一看,我倆都驚愕地站住了。

一隊警察正押着那個女政治犯走在街心,她被五花大綁,身後插着處決的姓名牌子,鐵鐐在她身下#39;嘩嘩#39;作響,她臉上卻掛着微微的笑容。

走到街心,她忽然衝着那圍觀的人山人海,放聲高呼起來:#39;打倒國民黨反動派!#39;#39;中國萬歲!#39;

那些警察被這喊聲嚇得驚慌失措,他們沒有防備這一招,情急之下,就用槍托狠狠砸那女人的腮幫子。一直把她兩腮和嘴脣砸爛了再也喊不出來爲止。

我懷着滿腔悲憤和同情,跟高步華返回中州照相館。剛到大門口,就聽到#39;劈劈啪啪#39;的響聲。只見一條街的一百多家妓院的老鴇、妓女聚集在臨街的門口,正在迎接我們。

田長三兩口子見面,悲喜交集。可當他把眼睛轉向我時,眼裡冒出火來,上來#39;乒乒乓乓#39;痛打了我一頓,九紅和錢老鴇過來,好話說了一大籮,這才住了手。

我含着眼淚和高步華在中間走着,一百多個老鴇兒前呼後擁圍着我們,她們每人手裡拿着一支火把,攥着一束黃紙,嘴裡唸唸有詞:#39;燒晦氣,燒晦氣嘍,晦氣禍事趕出去,金銀財寶迎進來!#39;前面,男老闆們則擎着竹杆,#39;劈劈啪啪#39;燃放鞭炮,一條街鬧得開了鍋。原來,這也是寶雞的一個風俗,遇上倒黴的事,人們就燒紙放炮,驅妖趕邪,求神仙保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