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去了,我要逃!
我要逃,遠不止是因爲自行車失竊,回去沒法向父親交待,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厭倦過去的生活。過去想擺脫那樣的生活,然而我沒有足夠的藉口,而這次,正好給了我一個充足了理由,——我在心裡想象:沒有了自行車,我就到絕路上去了。
可是,我要逃到哪裡去呢?
跟着劇團走!
在我的大腦裡突然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當然成了天大的笑話。
那個姓金的團長怎麼也不讓我隨他們走,他對我的這種要求感到十分的驚訝。在他們這些年的演出過程中,從來就只有小姑娘跟着跑的。一些姑娘他們收留了,跟着學戲,有的居然還成了角,可從來就沒有一個年輕小夥子跟着來的。
跟劇團走!心裡剛開始冒出這樣的念頭,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堅定了。我的想法很簡單,或者說是非常的幼稚。但那時我就是那樣想的。我想我是年輕人,劇團裡什麼活都能幹。我不需要他們錢,但要他們收留我就行,甚至我一天只要吃一頓就夠了。真的,當時我在心裡就是這樣想的,非常簡單。
正是抱着這樣簡單的想法,使得我一直賴在劇場的後臺,一遍遍地央求着金團長。我說我能幹很多活,我會拉手風琴,會吹笛子(毫無疑問,我這種拉手風琴和吹笛子的水平都非常業餘,也就是剛會把一支曲子拉得像個調調。金團長當然不會相信我的自薦。問題還在於,一個演出古代戲的劇團里根本就不需要這樣的樂手,如果是二胡和鼓手倒還能派上用場)。可任我說破天,他也不同意。
我的這種死皮賴臉行爲,終於把金團長氣火了。他叫來後臺兩個搞道具的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架我出去,並威脅說我要再這樣,就打我一頓。他在心裡把我當成了一個無事生非、故意滋事的農村小流氓。本來他是讓那兩個人嚇唬我一下,可是他們就真打了,把我打得頭上都出了血。我意識到自己流了血,就直直地躺在地上,半天也不起來。
金團長害怕了,叫人拉我。拉我也不起來。他問我到底要怎麼樣,我說我把自行車丟了,不能回去了。金團長說,那是你的事,你總不能要求我們賠你一輛自行車吧?要賠那也是劇場的事。我說我不是要你們賠,我就是想跟着。團長生氣了,說,要跟你就跟着吧。
他們以爲我不會當真的,可我就真的一直隨着他們來到碼頭,跟着上了船。他們推我下去,可我雙手扒着船幫,就是不鬆手。滿手都是血。雲子在那過程中,一直不說話,但我看到她一直在緊緊地咬着自己的嘴脣,我想要是一直那樣咬下去,她會把嘴脣咬破的。
劇團裡只有不到二十個人,和道具一起,都集中在一條船上。船沿着運河走,每到一個聯繫好的城鎮就停下來,演出。在我第一天剛搭上船的時候,他們誰也不理我。夜晚,我一個人躺在船的外面,看着滿天的星星,心裡特別的輕鬆。手上和身上被船漿打的傷痛全忘了。不管如何,我現在是搭上了這隻船了,我可以和雲子在一起了。
雲子看我時的眼神是冷漠的。當他們把我扔到運河裡的時候,她的眼神也是冷漠的。她不能理解我這樣的行爲。她在心裡肯定也很看不起我,覺得我真的是一個農村出來到城裡無事生非的小混混。我被他們扔到水裡,差點就被淹死了。我不會水。金團長後來怕了,叫人把我撈上來,看我像死狗一樣趴在船艙板上大口痛苦的吐水,問:“你還要不要再跟我們了?”我哭起來(沒有出聲,只是眼淚忍不住地往外流),但嘴裡還說:“跟。”金團長嘆了口氣,說:“算了。”可那兩個年輕男人還是不讓我上船,他們說:“要跟你就跟吧。”他們惡作劇地在我腰裡繫了一根麻繩拴在船尾,這樣我就像是一條被漁船獵殺的金槍魚,被拖在後面。
雲子好多天都不理我。我就像一條倍受冷落的喪家犬。我心裡很難過。可是,我一點也沒有想到,父母們這時候在村裡的感情。父親在我出走後的一個星期之內,頭上的頭髮就全白了。母親,也一下老去了不少。但我只是在船停靠在一個小鎮時,往郵箱裡簡單地投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的兩句話——
爸:我把自行車丟了,你們賠一輛新的給人家。我跟縣裡劇
團走了。不要找我。
下面是我的大名:牛鐵鍬。
在劇團裡,我搶着幹最重最累的活。那份辛苦,有時遠比在家裡幹農田裡的活要累,但我卻毫無怨言。因爲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想我的努力不會白費。我沒有別的什麼才能,身上有的只是力氣。
我慢慢地越來越喜歡隨劇團走南闖北。我愛戲文。更主要的,我還能經常看到雲子。她不理我。我也不奢望什麼,我想我只要能經常看到她就行了。每天能見她,心裡就很滿足。我想她是我在這個劇團裡的第一個“熟人”。
金團長五十多歲,本名叫金鐵山,是個大胖子,肚子永遠就像一個懷了七、八個身身孕的婦女。每天他都把頭髮梳得油光水亮,齊齊地貼在腦頂上。左手的無名指第三關節上戴了一隻金戒指,那是他權力和地位的象徵。他很嚴肅,那張胖臉上很少有笑容。據說他過去不是這樣,年輕的時候經常笑嘻嘻的,活潑好動,與年輕的女演員打情罵俏。想必他在年輕的時候挺討劇團裡婦女同志的喜歡,誰想三十五歲那年,他生了一場病,之後嗓子眼裡又生了一塊息肉,就再也不能上臺咿咿呀呀地唱戲了。
不能演戲的金團長,自然痛苦得很。那時候他還不是團長,只是一個普通的演員。熱愛戲劇藝術的高調就不提了,單就不能演出這點來說,就很致命,——作爲一個演員你要不能演出,就等於一個廢物。
年輕的金鐵山化悲痛爲力量。他埋着頭在團裡幹雜活,背地裡眼淚汪汪的,很傷感。他當時深愛的團裡一個年輕女演員,因他不能唱戲而和他中斷了關係。慢慢地,團裡發現金鐵山的作用越來越大,於是,很快他就從一個無關緊要的幹雜活的位置提拔成劇務主任、行政主任,再後來又成了副團長。四十三歲的時候,老團長退休了,金鐵山成了正團長。
如果說他是副團長的時候還同人說笑,到了正團長的時候,金鐵山再也不肯笑了。不是他有了什麼官架子,而實在是他感到自己的擔子重多了,劇團一大家子幾十號人,什麼他都得操心。他心裡那樣煩啊,別人從他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來。還有沒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呢?同樣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幸福。他老婆在文化局家屬大院裡,是個非常有名的潑婦。
團裡不少演員對金團長有這樣那樣的意見,但我慢慢發現,金團長的心腸並不壞,至少對我表現得很寬容。在我的努力表現下,他已經習慣我在劇團的存在了。因爲,有那麼一天,他突然對我說:“鐵鍬,你力氣大,一會把那箱道具扛上來。”
在其他人的眼裡,我則是一個十足的傻小子。錢一文就很會欺生,他看出我好用,居然不停地支使我幹這幹那,有一回居然讓我給他倒洗屁股水,——他像一個女人,天天晚上要洗屁股。錢一文是劇團裡的男一號,四十來歲了,長了一張非常白淨的臉,脣上看不出一絲鬍鬚(有人暗地裡笑稱他是太監。後來他告訴我說,因爲是演戲的緣故,年輕時就拔鬍鬚,每天拔,終於拔得現在連一根也長不出來了。對他這樣的話,我有些半信半疑)。這倒還罷了,最讓人受不得的是他居然會打毛衣,劇團閒下來的時候,他就坐在屋裡打毛衣。一年到頭,織不完的各式毛衣。他的手很巧,毛衣能織出各種花樣,惹得一些女演員也向他學。由於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團裡給了他一個外號,“二奶奶”。
“二奶奶”雖然娘娘腔,但除了團長,在團裡他是最喜歡發號施令的人。但是,他的話一點力量也沒有。相反,劇團裡的人都對他這樣的作派非常反感。特別是女人,經常嘲笑他。嘲笑他的理由似乎也很簡單,就是他從來拿不出一文錢來請女演員們吃小吃。而別的男演員,包括團長,每到一處,必然會買上炸豆腐乾、烤脆餅、雲片糕、玉米花、糖炒粟子等等,請她們親愛的小嘴品嚐。女人似乎就是爲了美味小吃而生的,如果一個男人不懂得用小吃去收買女人的心,那麼就真是地道的傻瓜。
周翠蓮是“二奶奶”最恨的女人,因爲周翠蓮動不動就會暗裡整治錢一文一次。周翠蓮在團裡也算得上是個中堅,她當年就是看了劇團演出跑來的,跑來的那年才十四歲。誰想她從小就愛唱戲,瘋瘋傻傻的,嗓音條件好,入團學唱了幾年以後就能上臺了。二十歲的時候她算是正式入了劇團,——劇團利用招員的機會,把她的戶口轉了。後來別人告訴我,她到團裡後先是喜歡上一個叫趙子龍的男演員。那個男演員有老婆,有孩子,可是周翠蓮生就把人家給拆了。不過也有人說是趙子龍主動引誘了周翠蓮,並使她懷了孕。本來接下來進行結婚是很順理成章的事,可不知怎麼兩人又鬧起了意見。意見鬧大了,趙子龍就經常打她,打得她在劇場裡團團跑。兩人成了地道的冤家。劇團報告了文化局。文化局的領導找趙子龍。趙子龍不肯承認錯誤。文化局後來就給趙子龍一個處分。受了處分的趙子龍後來就調走了。接下來的周翠蓮就嫁給了一個機械廠的小科長。結婚的第三年,他們有了孩子。孩子兩歲的時候,他們又離了婚。又過了兩年,周翠蓮有了個老伴,——他都五十歲了。誰也想不到她會找一個五十歲的老頭。但周翠蓮的嘴裡滿是老頭的好處,“我男人疼我,慣我,經常給我買吃的。”“我多晚回去,他都等着我。大冬天,早早就把被窩焐得熱熱的。”“我男人給我買了一件一百多塊的衣服!”等等。
儘管周翠蓮和錢一文兩人有矛盾,但他們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都把我當做了他們使的“小夥子”,動不動就支使我買這買那,還經常怪聲怪氣地叫我的名字,——鐵鍬哎,——鐵鍬噯,——牛鐵鍬!
我忍受着,默默地幹活。
3
第二年的春天,我回到了村裡。
最初在劇團的那些日子裡,雲子一直不理我,成天板着臉。她是個心氣很高傲的姑娘。也難怪,由於她年輕,唱得好,從金團長到文化局的領導,都寵着她。她不理我,我不在乎。
一年後,我成了團裡的臨時工。在團裡,我已經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人。這麼說並不誇張,因爲我肯幹,肯學。我學上了二胡,而且寫得一手好看的美術字(後來的日子裡,團裡演出海報都是我寫。寫了無數花花綠綠的海報,然後四處張貼)。我還無師自通,成了一個電工。金團長自然看出了我的能幹。
活,雖然是臨時的,但是我卻開始每月領工資了。一個月三十塊錢。這真讓我感到高興。我想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雖然還是一個農民,但是我卻不需要依靠種地來獲得報酬。由此,在團裡,我更加賣力的幹活。
雲子在團裡並不快樂。我看得出來,除了周翠蓮外,另外幾個女演員也都嫉妒她。雲子年輕,漂亮,嗓子好,團裡、局裡都很看重她,把她視作一個“角”,將來必定會唱個大紅大紫。我還看得出來,團裡那個叫楊建廣的小夥子在努力討好她。楊建廣同我有點像,都是瘦瘦精精的個子,大眼睛,只是皮膚比我更白,更乾淨。楊建廣年齡同我相仿,可能比我稍大些,大也大不了幾個月。楊建廣的家就在縣城,而且他的父母還是什麼幹部。因此,他在劇團裡,就比別人多了一份優越感。說真的,我內心裡很羨慕他。他的命運怎麼就會那麼好呢?
天長日久,我慢慢死了心。我看得出來,要想讓雲子喜歡我,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和楊建廣是不能比的。我算個什麼?一個農村來的小小臨時工。
但是,我依然熱愛着這個小小的劇團。別看它只是一個小小的不到二十人的劇團,但它卻是國家財政負擔的正式股級單位。我沒有什麼奢望,只想着要是能在劇團幹一輩子臨時工,就是非常幸福的事了。對雲子,我的表現還同過去一樣,但只是不再夢想了。
那年的冬天,在運河邊上的一個叫婺縣的地方演出。首演的那天,在劇場裡裝佈景,吊了幾次都沒有吊好。我急了,就爬了上去,剛把佈景吊好就從上面摔了下來。那一下摔得我不輕,趴在舞臺上我好半天也沒能爬起來。我自己感覺內臟可能都摔破了。鼻血流了一臉。我摔下來之後,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從上面摔下來了,因爲有人做了手腳,希望我從上面摔下來。做手腳的就是一個臉上長滿了疙瘩的道具工。他對我越來越不滿,彷彿我奪了他的彩。那天,他就在下面把我腳蹬上的扣給解了。事後,金團長問我怎麼問事,我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但我感覺金團長全明白了。
劇團的經營狀況不好,爲了節約開支,一般演出結束後我們都是睡在舞臺上面。大幕後面,一片漆黑。那個晚上,我像過去一樣,睡在最靠外的位置。夜裡的時候,我被什麼弄醒了。朦朧中我感覺有一隻小手拉住了我的手,用尖尖的指甲在我掌心裡寫字。直覺告訴我,那就是雲子的手,手掌綿綿,手指纖長。橫豎橫豎折橫點點橫豎折橫,撇點點捺點折橫……反反覆覆,我心裡認出那是兩個字,“喜愛”。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緊緊地不放。這一切來得這樣意外,讓我感到格外的喜愛和緊張。躺在黑暗裡,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心裡更感覺,就在這黑暗之中,有好多雙眼睛在看着我們,我們的一舉一動,全在別人完全知情的情況下發生。
那個晚上,我們就那一樣一直拉着手不放。她一下子表現得如此突然,讓我幸福得有點不知所措。我想她也是緊張的,手心裡沁出許多汗珠。
劇團裡的人慢慢看出我們在戀愛。
我們一直認爲自己做得很隱蔽。每一次,我們都經歷着心跳的感覺。我們並沒有做過什麼,拉手的那個晚上,我們連對方的被角都沒有去碰一下,後來的日子裡,我們也就是彼此交換一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看似不經意地雙手相觸。不過,我們的心裡卻充滿了甜蜜,創造和利用一切機會,去交換那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次雙手相觸的機會。
演出的旅途中,就成了我們創造愛情的旅途。我們沒有多少機會單獨在一起,也就只有當船行駛在運河上的時候,我們纔會認真去想一下我們的未來。可是那時候我們心裡真的沒有想得太多,內心裡充塞着甜蜜的快樂。晚上,他們都在艙裡,我會獨自躺到艙外,聽着水響。等別人都睡着了,雲子就會偷偷地躡手躡腳溜出來,像一隻小貓一樣,躺到我的身邊。夜幕漆黑,天上的星星在眨着眼睛。兩邊的河岸向後滑動。身下,是嘩嘩的水響。運河兩邊的田野更是一片漆黑,偶爾經過一個村莊時,還看見一兩點燈火,聽到幾聲狗叫。黑暗中的運河,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