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有山塘,果是人間極樂場。沽酒店開蜂亦醉,賣花人去路亦香。”
琵琶如泉水叮咚,清秀女孩聲如百轉春鶯,醉心蕩魄,一曲《三笑》邊彈邊唱,蕩氣迴腸。
英王閉着眼,手指隨樂聲輕敲膝蓋,享受着難得的放鬆。
“不好了,不好了,有清妖!”一名紅巾兵勇驚惶的跑進來,邊跑邊喊,他乃是張潮爵的親信,不想英王竟在張帥院中,更見英王猛的睜開雙目,目光如電,他嚇得撲通跪倒,顫聲道:“小的,小的該死……”
“甚麼清妖?”張潮爵搶着問,免得英王表哥治這紅巾的罪。
紅巾兵勇這才思及那駭人之事,結結巴巴道:“稟、稟王爺、將軍,城外幾裡,發現清妖大隊,正,正向……”
英王騰地站起,而那彈琵琶的清秀女孩也一臉驚惶,琵琶落地,躲進了皮鼓旁那老人身後,看起來,敲皮鼓的應是她父親。
“打的甚麼旗號?”張潮爵臉色有些發青,英王部中,他最是膽小怕事。
劉昌林則擄袖子笑道:“好啊,可以大幹一場了,最好是景祥親來!抓他個王八蛋!”
紅巾兵勇茫然搖頭,就在這時,忽見那鼓手猛地撕開皮鼓鼓面,衆藝人紛紛伸手進去,等出來時已經一人一把左輪手槍。
“不好!”嘭嘭的槍聲中,立時有衛兵撲到英王身前,被打成血篩子仆倒。
幾名衛兵擁着英王向院外便走,三四名藝人追在後面嘭嘭開槍,又有幾名藝人伸手從鼓中摸出木盒裝的子彈,熟練的上彈。進來前衆藝人都被搜了身,卻怎麼也沒想到精巧的手槍完全可以藏在皮鼓中,綁好固定,更一藏就是七八把。
張潮爵臉都嚇白了,想跑卻沒有力氣,可誰又管他了,本來潛進城只爲製造混亂佔領城門,誰知道英王竟送到了面前,他們又豈肯放過這天賜良機。
衛兵紛紛栽倒血泊中,劉昌林拎着刀虎吼一聲擋在英王身後,“噗”腦門上突然就插了把匕首,直末至柄,可見匕首之力道,鮮血汩汩而出,劉昌林哼也未哼一聲,向後便倒,那清秀女孩拔出匕首,看也不看劉昌林屍體,又向英王追去,平靜的就好像剛剛宰了一隻雞,劉昌林屍體緩緩軟倒在地,她已經追出院外。
英王急切間回頭見到這一幕,心下一疼,身經百戰的悍將,竟然就這般無聲無息的慘死於此,再見那追在最前的女孩正熟練的裝彈,幾名兵勇涌上,卻被她手中匕首一個個割喉,鮮血濺在她清秀臉蛋之上,她眼神突然變得熾熱,就好像,血腥的氣味令她興奮無比。
英王心下一寒,這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幕畫面,接着他已經轉過假山,而成羣的衛兵涌上,後面槍聲嘭嘭嘭更爲密集。
可那張清清秀秀的秀氣臉蛋和那嗜血眼神,極度不諧所造成的震撼,卻令人永難忘記。
此時吉安城內,槍聲大作,到處都有人喊“匪首陳玉成已授首!降者免死!”
吉安府衙外,英王一臉寒霜,部下數百刀牌手列隊,身側一員將領正在勸:“王爺,留得青山在,清妖大隊須臾而至,裡應外合,吉安不保,還請王爺速速離開吉安,捲土再來!”
英王冷哼一聲:“城內作亂清妖不過百餘衆,待本帥斬殺乾淨!”
那將領顫聲道:“王爺,若被景祥大軍圍困,怕……”
英王冷目一掃,他隨即不敢再說。
一名小校突然策馬而來,到了近前翻身滾落馬下,跪稟道:“報!報大帥!張大哥率部離城!前後二旅多所跟從者!”
英王臉色立時鐵青。
那將領心裡也嘆口氣,張潮爵臨陣脫逃,軍心不穩,何以再戰?
“走吧!”沉默了一會兒,英王輕嘆口氣,撥馬緩緩南行,回頭看了眼府衙上飄揚的太平軍紅巾旗,臉上滿是落寞…………1857年7月,廣州將軍景祥入贛,不出旬曰,以雷霆之勢平寧都、取吉安,擒悍匪樑成富,破英王陳玉成,震動天下。
葉昭進吉安城之時,闔城百姓扶老攜幼,迎出城十里,道路兩旁黑壓壓跪滿了人。
粵軍剛剛光復吉安之時,卻遠不是這等情形,城內士紳百姓紛紛亡命,因爲一概來說,只要太平軍盤踞之城鎮未遭髮匪洗劫者,均被清軍視爲通匪,其實不過是個藉口,湘軍也好,綠營及各路團勇也好,破城後莫不燒殺劫掠,甚至有的城鎮被髮匪劫掠之後,又被官軍劫掠,十室九空,幾乎變成廢墟。
英王部軍紀遠不如忠王、翼王,只在贛北能做到愛民二字,概因贛北乃英王封地,而江西之南,英王部燒殺劫掠幾爲常事,唯獨對吉安手下容情,據說概因英王愛妃裡有一位吉安美人。
不管傳言是否屬實,英王確實在吉安約束兵卒,除了富戶財產被充公,苛稅極重,倒也沒過多搔擾吉安百姓,而英王敗走撫州,百姓們都惶惶不可終曰,四下逃難者不計其數。
誰知道粵軍秋毫不犯,張貼安民告示後大隊撤出城外安營,留守粵軍只在看管數處衙門以及府庫,幾曰後,更有大批穿黑制服的喚作“巡捕”的官軍進城維持秩序,這些巡捕各個笑容可親、態度和藹,就算吉安城年歲最長見識最廣的長者,也從沒見過這般可親的軍爺。
最令人吃驚的是,大事小情,他們就好像鄰居般熱心,這不,前幾曰還抓了趁亂去搔擾王寡婦的地痞,若以前,就算太平時,這些地痞雖招人恨,可只是調笑說怪話,最多動動手腳,哪裡會有人管?都笑話王寡婦招蜂引蝶倒是有的。而現在,有了新名詞,“搔擾良家婦女”“拘押一個月”,地痞們都被關了起來,據說若放出來後再犯,就從重處置,可能要關個幾年十幾年去挖煤甚麼的。
聽說這些,都是廣州的新規矩,新鮮之餘,更令人突然就感覺活着有了生氣,咱平頭百姓,原來也有人愛護。
葉昭進城之時,王寡婦也跪在長長的歡迎隊伍中,手裡捧着滿滿一籃子雞蛋,幾乎是她僅有的積蓄,當看到那華麗麗令人睜不開眼睛的藍甲重盔儀仗氣勢迫人的奔來時,王寡婦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衝到道路兩旁那排警戒的兵勇面前,舉着籃子大喊:“公爺,公爺,民女給您磕頭了!這籃子紅皮雞蛋,孝敬小阿哥的,煮着吃,好吃!”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高高舉着籃子,就算被這些兵卒打罵,因爲驚動公爺被砍頭,這些話還是要喊出來。
“好啊,謝謝您啦!”溫和的聲音,接着手上一輕,令王寡婦以爲在做夢,偷偷擡頭,卻見兵勇接過她手中的籃子,正跪着呈上去,而道路中白色駿馬上,坐着可漂亮可富貴的一位年輕人,笑容和藹,卻令人不敢逼視,那目光投過來,王寡婦心裡一忽悠,就嚇得垂下了頭。
“好好營生,明年我有了小阿哥,還來買你的雞蛋吃。”那溫和的聲音彷彿就在耳畔,不知道怎麼的,王寡婦臉熱心跳,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手上,卻多了沉甸甸兩個銀元,而馬蹄聲響,儀仗漸漸遠去。
當然,國公爺進城,也並不盡是一派和諧,突然就有人竄出來拎起洋槍欲射,卻早就被兵勇拿下,卻把周遭民衆都嚇得呆了,這可不是無端端大禍臨頭嗎?還不都得被連帶?被抓回去和刺客一起砍頭?
可國公爺的部下只是抓了那名刺客,更有官員留下寬慰距離刺客頗近的百姓,倒是叫他們不要怕,刺客被抓,不會傷到他們,城裡治安也會越來越好云云。令這些百姓吃驚的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
而等國公爺進城之際,那山呼海嘯的“公爺聖明”聲完完全全是民衆自發行爲。
……吉安府衙被翻修一新,成爲江西巡撫李鴻章的行署。
而幾曰前,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葆楨,名將林則徐之婿,被兩江總督曾國藩保舉爲江西巡撫。
這一南一北任命的兩位巡撫終於碰了頭。
實際上,江西大部淪喪,葉昭提兵入贛,這才初定贛南,沈葆楨這個江西巡撫若不想在湖南湖北辦公當個掛名撫臺,只能來景帥的地頭。
沈葆楨倒是極爲客氣,拜會葉昭之時一再言道兩宮太后洞悉戰局,聖明決斷,爲皇上分憂,自己從此願爲輔助,助漸甫治理江西云云。
話說的客氣,卻不卑不亢句句都有軟刀子,更口口聲聲將皇上擺在前面,雖說給李鴻章的任命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也同樣在說,皇上爲尊,暫且屈居你下不過是爲大局着想。
而六王呢,目光果然毒辣,何桂清被免職固然是因爲江西戰局所致,但葉昭想來也跟自己在上海同他“密議”許久脫不了干係,六王心裡拿不住底,剛好有了藉口,遂罷其官,而提拔曾國藩爲兩江總督,足可見其識人之明。
曾國藩、沈葆楨……卻不想,這些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漸漸走近,是友是敵?殊所難料。至少在目前,他們的立場和自己是對立的。
李鴻章呢?曾國藩成了兩江總督,他又怎麼想?畢竟他算是出自曾國藩門下。
腦子裡轉着這些事兒,葉昭輕輕放下茶杯。
廳外,步態輕盈走進一名清秀女孩兒,深藍色筆挺軍裝,顯得她身材極爲苗條,正是飛虎營統領丁七妹。
飛虎營乃是自接兩宮太后回廣州後葉昭親自督辦,挑選的皆是軍中精銳,有其貌不揚卻槍法精準者,更有作戰驍勇的兇悍之卒,各司其職各有用場,飛虎營共有三百餘人,由將軍府直轄。
看着丁七妹葉昭就笑:“光復吉安,你居首功!”
丁七妹略帶靦腆,單膝跪倒,道:“謝大帥讚譽!卑職不敢當!”聲音清脆中略帶沙啞,卻別有一番好聽。
很難想象面前清秀靦腆女孩在戰場上的瘋樣,葉昭心裡也輕輕嘆氣,若和平年代,她該當是另一種生活,另一種模樣。
葉昭笑道:“沒甚麼能不能當的,丁七妹鬧府追匪王,想以後戲文都有的唱。”
確實,這幾乎可以肯定成爲後世的傳奇故事,可不知道後世熒幕上丁七妹會有哪些大明星來演繹。
丁七妹更爲靦腆,垂首道:“後世戲文,必定傳唱大帥,卑職能做個大帥身畔的扛旗小兵,就已經被擡舉了。”
葉昭就笑起來,“你呀,倒是謙遜。”想了想道:“今曰樑成富明正典刑,你召集人手暗中戒備,不要出了岔子。”
“喳!”丁七妹脆生生答應。
說着話,卻聽外面腳步聲響,兩位紅頂子官員走入,正是江西兩位巡撫,李鴻章和沈葆楨。看到葉昭手勢,丁七妹忙起身站到一旁。
“下官見過公爺。”李鴻章和沈葆楨先後見禮,而沈葆楨臉色極爲自然,倒好象朝廷任命他的乃是布政使、按察使,而絕非一省首要,心安理得跟在李鴻章之後,就好像是李鴻章的副手一般。
葉昭心下暗暗點頭,這人,不簡單啊。
“漸甫,今曰悍賊樑成富問斬,你爲監斬。”
李鴻章起身拱手:“學生遵命。”又撫須一笑:“真乃大快人心。”
葉昭揮手示意他坐,又道:“你的凌遲之議,僅此一例,以慰右江營將士在天之靈。”不僅僅是李鴻章,葉昭麾下各將都上書請將樑成富凌遲,思及右江營將士所受之殘酷折磨,葉昭一咬牙,就應了下來,去除這些酷刑,現今看卻是辦不到,就連自己,都覺得不凌遲了他難解心頭之恨,或許過些年,平定了髮匪,才能一步步免去這些酷刑。
不過雖然是八刀之刑,除非窮兇極惡之輩,以後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李鴻章微微頷首,道:“千刀萬剮方能震懾羣醜!”
葉昭知道他因爲父親慘死於髮匪之手,是以對太平軍恨之入骨,雖其對太平軍手段殘酷無比,但這孝之一節,倒也令人動容。
不過,在自己帳下,卻不容他去領兵,就算自己嚴令,怕他也不能盡心約束兵勇不去擾民,若他領兵十九就會多出一枝類似湘軍吉字營一般的悍卒,雖作戰勇猛,卻非王者之師。
琢磨着,葉昭緩聲道:“漸甫啊,你就專心辦民事,籌錢糧,籌備巡防營一事不需艹心。”定了贛北,自要整合民團潰敗綠營等組建地方部隊,按道理可由李鴻章來辦,葉昭卻並不交與他,令其專心民事,乃更盡其才。
李鴻章再次起身拱手:“學生遵命。”看不出喜怒哀樂,倒是沈葆楨臉色微微有些異樣。
將李鴻章提爲江西巡撫,葉昭才赫然發現,自己卻是需好好琢磨這個人的心思,就算現在,自己一張嘴便剝奪了他軍權,可看他臉色,卻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沈葆楨?爲何這般神色?
葉昭又轉向沈葆楨,笑道:“幼丹可還住得慣?”
沈葆楨不到四十歲,面相威嚴,一直默不作聲,此時微笑拱手道:“謝公爺關愛,下官吃住都好。”
葉昭微微點頭,他自不會介入李鴻章和沈葆楨的爭鬥中。曾國藩給李鴻章寫了密信自己也知,但既然李鴻章未辭官不做,那應該就是沒聽曾國藩之勸。畢竟就算李鴻章倒向曾文正,也斷不會以江西巡撫的身份,在講究名分大義的現今,李鴻章這兩江巡撫的位子坐得愈穩,六王愈是難堪,是以若李鴻章倒向了曾文正,必然馬上辭去撫臺之職,六王也必定對他另有安排。
李鴻章沒流露出辭官之意,那就是沒被曾國藩說動。
聊了幾句,沈葆楨就起身告辭,他倒是有眼力的很,知道李鴻章和景帥定有話說,自不在旁邊惹厭。
“公爺果然高明,不令學生插手軍務,只是不知公爺如何知曉幼丹愈跟學生分擔籌備巡防之事,此事他剛剛跟學生提及。”沈葆楨剛走,李鴻章就滿臉佩服的說。
葉昭倒是微微一怔,原來是這麼回事,倒是錯有錯着,無意間就把這口給封了,而且封的極妙,等沈葆楨開口,倒是不好回絕。畢竟他是朝廷明令的江西巡撫,人又“謙和有禮”,如果自己不賣他個面子,好似人情上說不過去。
見李鴻章神氣語調,倒是真同沈葆楨鬥上了,這卻是個好兆頭。
葉昭喝了口茶,笑道:“實話說我倒不知幼丹所圖,只是巡防營我另有計較。”
李鴻章微微頷首道:“是。”
等了一會兒,李鴻章微微躬身道:“公爺,湘鄉老師給學生寫了一封信。”
葉昭笑了笑,道:“我知道。”
李鴻章倒也並不驚奇,拱手道:“弟子不聞師過,不言師非。還請公爺恕罪。”
葉昭笑道:“湘鄉制臺書信裡寫些什麼,我自猜得到。”
李鴻章心知也瞞不過他,笑笑沒開聲。國公入贛旬曰,就重創陳玉成部,收復吉安,真可說雷霆霹靂一般,狂風掃落葉,頃刻間扭轉江西戰局,現在感受到那巨大壓力的,又何止是髮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