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臉上的情緒慢慢消退，半晌後他緩緩擦掉額角上的汗珠，澀然一笑，用少有的蒼白無力的聲音說了句：“沒什麼。”
“是不是不舒服？”女人關切的追問道。
“沒事，只不過和知心樹的對話中，勾起了過往一些複雜的記憶而已。”
江小婉雖然不清楚他口中的“複雜的記憶”指的是什麼，但她隱隱猜到那也許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段交織着歡笑和悲愴的時光，看着男人彷彿虛脫的的樣子，她禁不住微嘆下：“你總是把自己隱藏起來，就好象蝸牛一樣總是把自己的身體深深埋在殼子的深處，然後還要揹負着沉重的軀殼，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樣做不覺得累嗎？我覺得有些事情說出來會好很多，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女人的眸子在夜色中無比明亮，即使再浮躁的心靈都會融化在那兩波秋水中。
“說出來會嚇到你的，事情已經很久了，記憶都有些模糊了。”男人蕭索的說道。
“恰恰相反，那段記憶對你來說很清晰，清晰到就好象發生在昨天一樣，只不過你不願意時常翻閱它，心底深處的某些東西不能觸碰，一碰你就會很痛，對嗎？”
楊大波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瞭解自己，怔怔的呆了半晌，才未置可否的點點頭。
江小婉不是一個喜歡強人所難的人，既然對方不願吐露，她也就只好點到爲止而已，“如果我們早點認識的話，我真想陪你一起經歷那些事情，這樣所有的負擔都可以多個人揹負，也許你會好些的。”
晚風輕輕吹拂着女人飄散的秀髮，幾縷青絲遮在白皙的臉龐上面，周圍的一些彷彿都在此刻被定格，周圍的一切背景彷彿都已黯然失色，變成黑屏的狀態，只有女孩真摯的表情是如此清晰，楊大波腦子裡一片空白，喉嚨微微顫動幾下，心底那根冰固已久的神經被人輕輕觸碰一下，發出久久的鳴響，在身體裡悠然迴盪。
所有的感懷化作一個無聲的輕嘆，楊大波僵硬的笑了笑，說道：“謝謝你。”
江小婉淡然一笑，“這裡的環境有點恐怖，我們還是離開吧。”
楊大波點點頭，跟着她離開這棵巨大的白楊樹。經過寫字樓的時候，江小婉指着一個方向，有幾分神往的說道：“諾，我家原來就在那裡，小時候，每到快要上學的時候，院裡的幾個同伴就會在樓下喊我的名字，大家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回來後一起在那邊的石桌上面寫作業。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每每想起，還是會覺得很愉快。”
楊大波惡作劇的心思又起，來到寫字樓下面，把兩手卷在喇叭放在嘴邊，“江——小——婉，該——上——學——了。”
“你瘋了！”江小婉沒想到男人竟會在靜寂的夜裡搞出這種舉動，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眼看着寫字樓某層亮燈處，有人罵了句：“媽的，找死啊，叫什麼叫！”說着，便砸下一疊紮好的廢報紙。
楊大波拉住女人的柔荑，神秘兮兮的說道：“被人發現了，我們快閃吧，等下被抓住一定會招來一頓好打。”
兩人一前一後跑出拱門外面很遠的地方，江小婉拍拍胸口，彎下腰，一邊喘氣一邊笑指楊大波：“你真是壞死了！”
楊大波笑道：“我試下看能不能把你小時候的魂魄召回來，沒成想打擾到人家的好事。”
“你就喜歡胡鬧，什麼時候才能學的正經一點。”她忍住笑，看着對方，不知想到什麼，噗哧一下又笑了出來，楊大波也跟着一起笑。
笑着笑着，兩人的笑容慢慢消失在眼角，互相凝視着對方紅潤的臉頰，兩隻手依舊握在一起。楊大波捧起女人的臉龐，動情的望着那對褶褶生光的水潤眸子，慢慢把臉伸過去。
江小婉忽然把潮紅的臉扭向一邊，躲避開男人的目光，楊大波繼續進攻，女人繼續躲避，最後江小婉把沾滿泥土的那隻小手放在男人臉上一抹，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笑着跑開了。
楊大波怔了下，摸摸臉上痕跡，笑道：“不帶這麼玩的。”
嬉鬧了一會兒，兩人靜了下來，順着街邊繼續往前漫然的踱步。江小婉觸景生情的說道：“小時候，我在附近有很多小夥伴，可惜後來我們搬家了，我又到北京上學，一過就是幾年，期間回來過幾次，但小時的同伴不是搬離這裡就是到外地工作，前段時間在MSN上找到了多年不見的一個玩伴，她已經遠嫁到雲南，而且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看到她的照片時簡直認不出來了，現在我才明白一句話：時間真的可以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
江小婉還是第一次給他說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楊大波深以爲然的點點頭，默默點上一支菸，斜睨對方一眼，說道：“我怎麼越看你越像林黛玉了。才二十幾歲的年齡，正是花兒一樣的年華，就這麼多愁善感了，再過幾年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江小婉淡淡一笑：“和年齡沒有關係，回憶有時候也是種財富，煩悶的時候，翻閱一下，感受一下當時的愉悅，也挺有趣的。你小的時候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沒有。你知道狼嗎？”楊大波忽然問了句奇怪的話。
“狼？當然知道，雖然沒有親見，但電視上看到過，怎麼忽然說到這上了？”
楊大波的目光在煙霧中有些迷離，“狼，貌似強大，卻是世界上最怕孤獨的動物，在荒漠中落單的狼，往往不是被獵人殺死，就是遭到一羣麋鹿的圍攻……”
江小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靜靜的聽他說話。
“你想象一下，一隻落單的狼，在荒漠中沒有水、沒有食物，隨時在躲避風沙的侵襲，遇到獵人和其他動物的圍攻時，他只能拼死頑抗。可是若干年之後，這頭狼真的活下來了，而且學會了在荒漠中尋找食物和水的辦法，學會了怎樣躲避獵人的捕殺，他從來不求可以吃到多
麼美味的食物，只要能生存下去，就是他唯一的目標。對於那頭狼來說，每天一覺醒來時，可以安然無恙的看到初升的太陽，就是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了。”
“你就是那隻落單的狼？”
楊大波淡然一笑，“故事的美妙就在於它可以帶給人無限的遐想，一切都說明說透就沒意思了。”
“我相信那頭狼一定經歷過很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困苦和磨難，但我也相信他總有一天會過上比別人都要幸福安逸的生活。”江小婉很有信心的說道。
楊大波感動的看她一眼：“我聽過一個故事，想要和你分享下。”
“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希望你的故事不要太乏味就好。”
楊大波淡然一笑：“故事情節很精彩，只不過我講故事的水平不怎麼樣。”
“沒關係，只要是好故事，照樣可以吸引我。”
楊大波重又點上一支菸，略略整理下思緒，徐徐說道，故事發生在很久遠的那個年代，有個年輕貌美的少女，出身豪門、多才多藝，她家的門檻都快被媒婆踩斷了，她仍不想出嫁，因爲她始終都在盼望如意郎君的出現。
有一天，她去廟會散心，在萬頭攢動的人羣中，瞥見一名年輕男子，心中確知就是她苦苦等待的人，然而，場面雜沓擁擠，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那人，最後眼睜睜地看着心上人消失在人羣中。之後，少女四處尋找此人，但這名年輕男子卻像是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落寞的她，只有每日晨昏禮佛祈禱，希望再見那個男人。她的至誠，感動了佛心，於是佛祖親自現身爲了遂其所願。
說到這裡，瞥了對方一眼，見她正全神貫注的聽着，於是繼續講道。
佛祖問她：你想再看到那個男人嗎？
是的，哪怕見一眼也行！
楊大波學着女孩子的尖細聲音，聽起來有些滑稽，但江小婉卻一點也沒笑的意思，看得出來她已經漸漸被故事情節吸引住了。
佛祖說，若要你放棄現有的一切，包括愛你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呢？
我願放棄。少女爲愛執着的說。
你必須修煉五百年，才能見他一面，你不會後悔吧？
我不後悔。少女斬釘截鐵的說道。
於是女孩變成一塊大石頭，躺在荒郊野外，歷經了四百九十九年的風吹日曬，女孩都不以爲苦，糾結的卻是這四百多年都沒看到一個人，看不見一點點希望，這讓她幾乎崩潰。
最後一年，一個採石隊來了，相中了她，把她鑿成一塊條石，運進城裡，原來城裡正在建造石橋，於是，女孩變成了石橋的護欄。
就在石橋建成的第一天，女孩終於看見了那個等了五百年的男人！
他行色匆匆，很快地走過石橋，當然，男人不會發覺有一塊石頭正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這男人又一次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