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人座商務車上,看着窗外一片又一片蔫頭耷腦的向日葵的綠 頭,我暗自責罵自己又一次裝 × 失敗。
在我短暫的青春年月裡,凡•高是一個值得敬佩的生機蓬勃的象 徵。在這裡,他畫了自己的房間、吊橋、咖啡館、星月夜、向日葵。 而在這一望無際的法國平原中,一叢又一叢的矮木呈現出他筆下笨拙 的質感。
然而,一個孤獨文藝女青年的凡•高之旅,難道就爲了在南法六月 的高溫下看這些沒開的向日葵?
昨天這時候我還在瑞士的少女峰上。我在山腳下的瀑布小鎮合計了 半天天氣如何,該不該買張鉅額火車票上山,卻忽略了那是我大姨媽的 第一天。我坐在供應熱水的咖啡館裡捂着肚子思索了半日,最終,只穿
一件風衣的我還是咬咬牙出現在了歐洲之巔。 歐洲之巔上不乏祖國同胞,他們在冰天雪地裡奔跑跳躍,讓我有了
一種沒出國門的錯覺。但是這種熟悉的感覺沒有持續太久,由於我下山 時坐錯車廂,竟被一羣臺灣“泛綠黨”千夫所指。
“這車廂是我們旅行團包的耶,你坐錯了。” 每個上來的人都這樣對我說,每一個。而這天是我大姨媽第一天。 我突然怒吼道:“我知道了,不用你們每一個人都說一遍!” 原以爲這樣的咆哮在這個安靜的國度和這一羣文質彬彬的中老年遊
客中會引發一陣尷尬的寂靜。 可是車廂卻沒有因此安靜,“泛綠”老人團們接着說:“妹妹,那
麼兇幹嗎啦……” 我只好戴上墨鏡和耳塞,捂着肚子看窗外的雪山和綠地。 說好的旅行改變人生呢?
下山後我就直接提了行李奔向南法,我只想到溫暖的地方待一待。 就這樣,我來到了文藝青年必去的普羅旺斯。只不過需要提醒的是,世 界上並沒有普羅旺斯這樣一個具體地點,普羅旺斯就如香格里拉一樣, 是一個大範圍上的概念。因此所有來普羅旺斯的人都會先聚集在千年古 城阿**翁,我也不例外。
從阿**翁這個著名的落腳地出發,會有各種各樣的小團,大部分 人都選擇去看薰衣草花田了,而生無可戀的我選擇了爲期一天的阿爾勒 凡•高之旅。
也許很多情侶來普羅旺斯是爲了《又見一簾幽夢》裡的薰衣草田,
而孤獨的我來到這裡只是爲了阿爾勒和它曾經的好居民凡•高。 在約定地點集合的時候,我發現司機兼導遊是一個文藝美女。隨後
團裡陸續來了兩個倫敦女人、一個俄國女人和一箇中國男人。 那個中國男人是最後出現的。我素來非常討厭文藝男青年,無論是
搞電影、搖滾、話劇或是什麼行爲藝術的,此刻,我只要想到一個男人 會獨自去阿爾勒緬懷凡•高就感到非常厭煩。爲了避免他前來攀同胞以 及找知音,我趕快坐到了副駕的座位。
透過反光鏡我看到那個中國男人在最後一排,身着格子衫的他在那 個俄國女人壯碩身體的反襯下顯得單薄無力。毫無疑問他是個經常走走 看看的揹包旅行者,也就是大城市裡最常見的那種工作朝不保夕卻自鳴 得意的人。
“前面就是向日葵了。只不過沒有開。”美女導遊邊開車邊用慢速 英語介紹着。
我知道沒有開……本來想在綻放的向日葵花田裡留下典型的凡•高 式照片,看來已是奢望。
“爲什麼會想到種這麼多的向日葵?”我自言自語。 “它們的種子可以用來吃,你們吃這些種子嗎?”她問。
誰會吃那個, 我內心吐槽道, 但轉念一想, 她說的不就是瓜子 嗎……
“另一個功能是榨油,用來做飯。你做飯嗎?”
在這樣的對話中我們穿越了向日葵花田和葡萄田,來到了阿爾勒古 城外。
古城入口前,美女導遊突然拿出了一本畫冊。 “這是凡•高早期的作品,你們看,這些畫作都是冷色,傳達出了
陰鬱絕望的氣質。” 這些作品我的確並沒有看過,看來我並不是凡•高的真愛粉。可以
感到的是,這些畫真的非常黑暗陰鷙。
“可是他移居到了南法之後,作品變得熱情明亮起來。”美女導 遊往後翻了一頁之後,一張張熟悉的明黃與天藍色的作品呈現在我們 眼前。
不知怎的,有些感動。 南法會治癒一切嗎?
阿爾勒古城不大,而且今天是個週日,所有的店鋪都關了,一片寂 靜。破舊的教堂地上飛卷的彩紙提醒我們,昨兒個是週六,南法人都酷 愛在週六結婚。教堂的院落,石頭堆砌的牆都斑駁了,半截枯木上落着 烏鴉,在這種氛圍下結婚,究竟是落寞還是永恆呢?
“嘖……”格子衫男人發出一聲感慨,映襯着我剛纔的思維。這讓 我警惕地意識到他靠近了我。但不幸的我發現,不知不覺間,兩個倫敦 女人和一個俄國女人都各自離遠了,只剩下我和格子衫男,一左一右陪 伴着美女導遊。我悄然走遠了一些。
歌劇院的廢墟前,一個老婦人在快樂地拉着手風琴唱着歌。離開 之後,美女導遊突然八卦地說:“你知道嗎,她是整個阿爾勒最有錢 的人。”
我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在北京,所有忙碌的打工族都在假裝自己很優哉遊哉,就如我這 樣,用攢了三年的加班存休兌換一趟旅行,還要假裝自己只是興之所 至,說走就走。而所有無所事事的有錢人,又酷愛假裝自己日理萬機。 就算他們不去創業、沒有社交,也要強迫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學習高爾 夫或 MBA,一副很難抽出空的樣子,實際上躺在陽光房裡那一成不變 的生活已變得比白開水還寡淡。
爲什麼就不能各自歸於誠實?爲什麼我就不能老老實實地一生搬 磚,而要出現在這座距北京八千多公里外的老城呢?爲什麼那些富人就 不能像眼前這個拉琴唱歌的老婦人一樣,毫不掩飾自己的寂寞,爲自己 的空虛真正找一些解決之道呢?
我已經陷入一種批判性思維不能自拔,冷不丁之間身邊格子衫男又 發出一聲感慨。
擡頭間我纔看到,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識。 那就是凡•高那一幅《星月咖啡館》裡的主角——咖啡館。 怎麼會這麼黃啊……我的心 down 到谷底。 美女導遊適時地解釋道,原本這個咖啡館並不是黃色的,只是淡淡
發黃的。但是由於凡•高的畫太有名,於是老闆決定將它漆得和畫裡一 樣黃。
這下子的目瞪口呆,可不由得讓我與格子衫對視了,太令人絕望 了。看來這弄巧成拙毀傷文物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看到格子衫眼裡的淡淡失望,我忍不住再戳一刀:“要我幫你拍一 張照嗎?”
他露出迷之尷尬的表情,但還是坐到椅子上擺了個 pose。我非常認 真地選取了和凡•高同樣的角度,以同樣的比例照下了這幅照片。
“你要來照嗎?”他問。既然同屬千里迢迢至此裝 × 失敗的天涯 淪落人,我倒也不妨一照。
我在椅子上凝望遠方,故作一番悠閒之狀。美女導遊粲然一笑。
沒兩步遠就進入了凡•高居住過一年的精神病院。雖然這是一間精 神病院,然而花木繁盛,一如凡•高筆下的那幅畫。此處比黃色咖啡館 好上太多,我爲同行的倫敦人和俄國人照了好幾張照片。
“凡•高筆下的景點已帶各位看完,大家可以繼續自行遊覽阿爾勒 了。”美女導遊說完,三個西方人就互相勾搭着一起去吃午餐。
於是兩人又一次同爲天涯淪落人。
“你一個人來旅行的?”格子衫問我。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你從哪兒來的,哪天來的,來這裡幾天,什
麼時候走?”可能是經期綜合徵,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有點兒反應過 度。但是我真的很反感這種打開話題的方式。
他有些不高興,沒再說話。 沒勁。我想在下一個轉彎處就甩掉他。
我這一趟來歐洲,是懷着很強的目的性的。工作正好滿三年,我裸 辭了。
“哎,你是不是剛失戀?”格子衫終究沒能成功被我甩掉,在後面 這樣問我。
“難道你不是嗎?”我反問。隻身一人遠赴歐洲的單身男女,多半 離不開“失戀”二字,他那樣認爲我,我也那樣認爲他。
“是的,沒錯。但是我並沒有因爲失戀而讓自己修養下降啊。”他 說道。
“你怎麼知道我平時的修養很高呢?”我問。 “我猜想吧。從你的氣質猜想的。”他說道。
我沉默。小時候常常有人誇讚我氣質佳,高中之後就沒有人說過
了。
“既然這麼傷感,那一起喝一杯吧。”他提議。 “今天週日,商店全部關門。”我說。 “總有個別開着的。”他說,然後一指不遠處。 的確,有一家小酒館在不顧上帝的教誨而營業着。
在法國就是隨便買一瓶便宜的酒也是美味的。我喝着酒,如同洪水 泄閘一樣對他講起我的上一段戀情。
“那是我的初戀,我遇到他時,就知道,這就是我二十多年來一
直尋找的人。我二十多年來所走的路,所讀的書,所修煉的你所謂的氣 質,就是爲了這一刻,能夠自然地走在他的身邊。可是三年了,我感到 他越來越難以琢磨。他有時會若有若無地向其他年輕姑娘示好,同時卻 要求我日益穩重有擔當。當我暗示他是否應該給我進一步的承諾,比如 求婚時,他告訴了我真相。”
“他愛上了別人?” “比這更可怕。”我陷入了幽深不可復的回憶,“他問我,你有什
麼不可替代性呢?的確,你可愛、有禮貌、飽讀詩書、給我帶來了很多 快樂。可是能夠給我帶來快樂的姑娘千千萬,她們一樣可愛、有禮貌、 飽讀詩書,同時她們還是新的人,能夠給我帶來新的快樂。因此,爲什 麼是你呢?”
“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我們的愛情。在這段感情裡我提升 與約束着我自己,也以一種耐心面對着可能的各種失望……雖然我們有 時爭吵,但我從來都認爲這是修成正果前必經的路,我們一定會攜手走 下去。我們是靈魂伴侶,就像我喜歡凡•高,他也喜歡。我們都喜歡 凡•高溢出油畫框的張力。”我說。
“他這麼直接,很有錢咯?”格子衫問。 “有錢其實談不上,但也的確有一些資產。而且,跟我在一起的這
三年裡,他的資產是呈幾何式增長的。我曾經幼稚地以爲他的成長也有 我一份功勞,儘管他並沒有給過我任何獎賞。”我說完之後,忽然覺得 很委屈,忽然覺得離開是對的。
從分手到現在,這一路走來,我覺得我都沒有拋開他。可是當我講 完了這一切之後,突然爲自己感到非常不值。
“你呢?聽了這麼多,講講你爲何失戀?”我問道。 “我沒想說。”他飲下一大口普羅旺斯的紅葡萄酒。 “你抵賴?”我很生氣。 “我原本只是邀你喝酒,並沒有說要和你聊這些。至於你自己願意
說了,那我也不妨一聽。”他冷淡地迴應我。 “狡詐。”我真的很生氣了,“她長頭髮還是短頭髮?戴美瞳嗎?
身高是一米六五還是一米七八?胸是 A 還是 D ?腿長嗎?會做飯嗎? 做的飯好吃還是難吃?情人節你送她多少朵玫瑰?你們最後一次看的是 什麼電影?她是什麼星座的,上升獅子還是月天蠍?”
作爲報復,我一口氣質問了他很多細節。果不其然,他的眼睛潮 溼了。
“你可千萬別哭哇,現在是下午兩點,一會兒我們就要回去集 合了。”
我很想阻止這脆弱的一幕,但是他的眼淚還是一顆顆滾入了酒杯。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呀。” 我的腦海浮現出這句高中語文課本上的詩句,然後拿起用手機打開
濾鏡模式拍下來眼前這個酒杯,並 P 上這句文字,以化解此刻的尷尬。 “你願意在阿爾勒多陪我一個下午,聽我講個故事嗎?”他顯然沒
看到我在幹嗎。
我在腦海中飛快地過了一下之後的行程。下午的行程是到酒莊品 酒。而我似乎已經品過了。如果不和那幾個歐洲人一起走,我們也可以 坐小火車回去,倒也不耽誤。我答應了他,就給導遊打電話說我們下午
自己行動了。
接下來,哭泣的格子衫就開講了。 “她是短頭髮的,毫無疑問。我喜歡的每個姑娘都是短髮。她號稱
自己是 C 杯但其實只有 A+。腿很長而且很直很白。” 白長直?我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新的形容詞。
“她曾經不會做飯,但後來會了,也還是很難吃。我從來沒給她 送過花,最後一次看的電影是 X-Men。她非常愛我,非常愛。雖然此 前我已經有過很多任女友,但我是她的初戀。她對我就像你對你男友一 樣。我喜歡她,但如你男友一樣,我找不到和她廝守終身的理由。我不 知道爲什麼我唯一的伴侶就是她而不是別人。誠然我們都喜歡凡•高, 我們也都喜歡毛姆和伍迪•艾倫、奈保爾還有帕慕克,當然還有塔可夫 斯基、 伯格曼、昆汀、北野武、侯孝賢、基耶斯洛夫斯基、庫布裡克、 比利•懷德、洪尚秀……”
“抱歉,打住,我知道你們有多喜歡電影了,就不要念 IMDb 榜單 了。”我被一堆的“司機”擾得心煩,打斷道。
“接下來,我用你 ex 一樣的理由回覆她,但抱歉,我們沒有任何 惡意,也不代表我們就是你們口中的渣男。我們只是要給自己一個交 代。”他沒有介意我的打斷,自顧自地說。
“你們當然不是渣男。因爲你們非常重視承諾,所以從來沒有給出 過任何承諾。”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這麼說我也無言以對。”他說,“她如你一樣,感到難以接受 我的說法,突然離開了我。一開始我非常淡定,因爲我想這正是我對她
的一個考驗,如果她因此而走了,那正好解決了我的難題——說明她並 不是我唯一的那個伴侶。而如果她通過了這個考驗,理解了我,然後回 來,那則說明她有可能是我唯一的伴侶。”
我被一堆“唯一的伴侶”繞暈,瞪着他說道:“如果她的顏值再高 一些,高到你覺得高不可攀,或是她的財富多到你覺得高不可攀,那麼 她一定會是你認爲的那個唯一。如果她裝 × 的技能再高一些,顯得她 更加特別一些,或者她再作一些,也會讓你對她更有確定的感覺。簡而 言之,你是她的初戀,她陷了進去,你操控她易如反掌,但是你很想知 道被她控場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有些彷徨,好像沒聽懂我的話,繼續說道:“也許你說的是對 的,但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離開我後,我的看法全變了。 她來到了南法旅遊,然後很快,迅速地,和一個外國男人墜入愛河。對 方是一個意大利男人,連英語都不會講,而她也絲毫不會意大利語,我 不知道他們是如何交流的。”
如何交流?對不起,我不懷好意地笑場了。南法和意大利接壤,街 上已經有了不少又正又帥又高又會穿的意大利美男子。
格子衫尷尬地解釋道:“是的,我一開始也以爲是情慾的吸引,但 後來她真的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我她要結婚、移民了,請我祝福, 感謝我放手。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永遠地失去了她,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 感到,她就是唯一那個人。”
這一句話非常矯情,但是我居然相信了。 我居然相信了一個文藝老司機套路化的自述。因爲他的表情在那一
刻真的空洞如失去魂魄。
“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在失去的同一刻感到她是唯一的?爲什麼 不能早一點兒,哪怕在一天、一小時、一分、一秒之前呢?命運如果有 人安排,那那個安排的人究竟是誰呢?”他喃喃自語道。
“所以,你現在來這裡,是要效仿她來場‘雖以約始,但以心止’ 的不分手的豔遇咯?”我的補刀不能停。
他搖搖頭。 “我來這裡另有目的。因爲她對我說,每年向日葵開的時候,都可
以來找她,但是,一年只能見面一天,就像牛郎織女一樣。這一天,她 希望是六月二十二日,太陽進入巨蟹座的第一天。”
“爲啥是巨蟹座第一天?” “因爲這天是我們多年前第一次約會的日子。我早就不記得了,是
她告訴我的。” 我拿起手機看日曆,今天正是六月二十二日:“那你要去找她嗎?” 他搖搖頭。
“爲什麼?”我問。
“因爲我來到南法才知道,六月二十二日是沒有向日葵開的。 不僅今年此時不會開,明年也不會,每一年,葵花都只在七月中旬 開放。如果我想在向日葵開的時候看望她,那就錯過了她規定的六 月二十二日。因此她那樣說,只是爲了委婉地告訴我,此生再也不 見。”他說完了。
我的雞皮疙瘩起了一陣,又平復。
夕陽西下,我們去趕離開阿爾勒的最後一班小火車。我惆悵地看 着窗外綠頭的向日葵,想着一個月後它們就會盛放,三個月後桌上就 有了香噴噴的瓜子。那時候,我、格子衫男、嫁給意大利男的姑娘又 在何處呢?
搖晃的火車上,格子衫問我,你們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前一秒還 生死相許,下一秒就會馬上變心?
我也感到難以回答,只好搬出萬能的達爾文,聲稱這是人類這一物 種爲了延續而進化出的一種本能。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長情的種類無助 於繁衍,因而早被優勝劣汰。
他說謝謝我,同時由於他做過與我前任類似的行爲,因此向我 道歉。
如果我能接受,如果這能給我安慰。
此時,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我對他所講述的初戀,其實,是我剛 剛失去的工作。
漫長的年月裡我沒有談過一場正經八百的戀愛。作爲一個普通家庭 的普通女孩,我能想到的得到體面生活的唯一方式不過是,好好學習, 認真閱讀,求知若渴。而當我來到我第一個公司的時候,我感到這就是 我夢寐以求的地方。這是一份妙趣橫生的工作,我最終過關斬將,被公 司錄用,成了一個創意工作者。儘管實習期的工資低得可憐,同組的老 同事一到月底就互相借錢買飯,都不曾嚇倒我,反而興沖沖地進軍這個 行業。
三年後,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我用此生最大的勇氣跟老闆提加薪。這
時,一向對我的才華十分肯定的老闆突然告訴我,認清自己的位置。 “你在的是創意行業,你想了三年,已經沒有新東西了,隨便一個
剛畢業的新人,都可以進來貢獻更新更好的創意。她們的薪水還可以比 你現在更低。公司不可能不考慮優化成本的問題。
“不要奢求太多。” 這一刻他顯得那麼急躁而直接,並不像平時那樣語重心長。
我曾經以爲自己會與公司共進退,我要用最好的創意爲公司添磚加 瓦,同時公司的歷史上也會留下我的姓名。
我想不通這一切,於是辭職,來到南法。但我知道,我的老闆也許 對我的離開只是如釋重負而已。他並不會在午夜痛哭,更不會來南法尋 找那個總是“擊中他靈魂”的、“優秀得無與倫比”的、“不可多得” 的創意工作者。
他很快會用他黃色的蘭博基尼跑車招徠一個又一個以坐上他的車 爲榮的實習生,爲她們勾勒一個虛幻的未來。只是這未來裡有他,有公 司,卻沒有別人。
我轉租了還有三個月到期的房子,揣着一筆鉅款來到歐洲,希望能 有一場美妙的邂逅,讓我能夠移民於此。
嗯,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儘管還沒有開始實施。 “回到阿**翁後,你去哪兒?”格子衫問我。
“尼斯。”我堅定地回答,然後我要去熱情如火的意大利, “你呢?”
“馬賽。”他也堅定地回答。 這意味着,我們即將各奔東西。
下了小火車後,我們拖着行李走進古城,人流之中我們連再見都 沒說。
我回過頭,忍不住在人羣中多看了他一眼。 而他也看到了我,突然走回來。 我以爲他要說什麼,因爲他鄭重地凝望着我,久久無法開口。 最終他說出了要說的話:“我剛纔忘記說了,她原本不是短髮的,
她頭髮長長和你一樣,爲了我才剪成了短髮。所以,她原本不是一個短 發的女孩。”
“嗯,這一點很重要。”我點點頭,肯定了他的這一補充,“有緣 再會。”
“有緣再會。” 我們這次真的各奔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