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人一樣,我一直都在疑惑一個問題,那就是打着“我有一個 朋友”旗號的那種文章,其作者和主角是不是朋友。
於我而言,就算我與我的朋友關係再近或再遠,也是不敢寫他
(她)們的,因爲我不能爲了讀者失去我的朋友。 所以,我寧願選擇虛構。 但你們認爲我真的在虛構嗎?
在我實習那年,遇到過一個奇女子,到現在還時時想起。 這要先從我實習的公司說起。那年我研二,突然被身邊長輩施加壓
力,覺得自己要必須接觸社會了,便手忙腳亂地應聘了一家廣告公司。 公司不大,但處於上升期,從業者裡面女人偏多,言辭也總是很
刻薄。
只有一個女人除外。她是個小主管,做事情從容淡定,嘴角總是有 着微微的笑意。我所在的這個總監直屬的小組,雖然很受重視,但是也 飽受折磨。
我很想轉到她的小組去。 她的溫柔不僅讓同事們感到一絲寧靜,連號稱拼命三郎的女總監遇
到她也能夠流露出平和的笑意。
那一個個加班的日子,充斥着深夜白晝不分的喧囂。爲了隔絕總監 的咆哮,我和其他小夥伴們總是戴着頭戴式耳機,對着眼前的 Word 文檔,循環播放着感人肺腑的旋律。這種儀式感可以讓我笑對一個月 只有三位數工資的實習補助單,幻想自己是來修行、來遁世、來普度 衆生的。
而這個淡淡微笑的女人,從來不戴耳機。她能夠儀態從容地面對電 腦,應對上級和下屬的問題,接打客戶電話,好像自己有一個真空罩, 將整個大辦公室的焦慮隔絕在外。
加班的日子,她老公會來接她。那是個非常高大英俊的男人。儘管 我私心偏愛淡淡微笑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認,她先生配她綽綽有餘。
有幾次我有幸坐上了他們的車,他們將我帶到地鐵站。按說他們也 是老夫老妻了,但說話慢聲細語的,恩愛得簡直不夠真實。
不知不覺就到了下雨天。那年的北京沒有霧霾,不過雨天在這個城 市不論年月總是稀罕的。
我在公司旁邊吃麥當勞躲雨,她也進來,等她老公。她老公的車堵
在了路上。
於是我們聊天。 “我好羨慕你,整個公司我就覺得你的狀態最好了。”我沒頭沒腦
地來了一句。反正我不過是個沒有職位的實習生,畢業後也不想留在這 個公司,就巴拉巴拉亂說一氣。
“我纔是羨慕你,你年輕,有無限的可能。”她感嘆着,臉上忽然 沒有了淡淡微笑。
“可是我想先有一個滿意的老公,再一起拯救世界。”說到這裡, 我忽然意識到爲什麼同學們都說我是結婚狂(笑)。
“沒有。只是時間太久了,都不知道該不該結婚了。”她尷尬地 說,眉頭皺起,神情裡有種幽深的痛苦。
我一口黑咖啡差點兒沒噴出來:“你們還沒有結婚?”
我有些懊悔自己的眼神不會掩藏,恰好掃過她眼角的魚尾紋。她 毋庸置疑形象不錯,但也沒有年輕人的飽滿彈性,妥妥是已婚少婦的形 象——我從沒想到過她還未婚。
“沒有哇。公司很多人都知道我們的事情,你不知道嗎?”她反 問我。
“不知道。”她這麼說,我的一顆八卦心更是被撩得興致滿滿。
莫非她是個情婦?莫非她男友劈過腿,於是她一直在糾結去與留? 我開始無限聯想。
“我們一直結不了婚。我男朋友大我十多歲,離過婚,有一個孩
子。”她一口氣說完。 “啊?”我回想她老公的樣子,難以相信。
“看不出來吧?他看起來就像三十歲出頭。我當時也是覺得他帥, 所以都不介意這些。”她流露出一絲對往日的輕蔑態度,完全不似我印 象中那種對感情狀態很滿意的感覺。
“可是這也不要緊吧,他畢竟離婚了呀。”我說。
“沒錯,我們並不是因爲這個沒結婚。當初我和他在一起時沒想過 和他結婚,所以壓根沒告訴家人。兩年以後家裡逼我相親,我只好告訴 父母自己交往了一個比我大十三歲,有一個五歲孩子的男人。那個孩子 由他鄉下的父母帶,不影響我的生活。其實那時候告訴父母這些也沒有 很強的目的性,只是想試試看他們什麼反應,能不能接受。
“沒想到父母聽了之後異常激烈地反對。他們堅決不肯讓我年紀輕 輕當後媽。回北京後,他們三天兩頭電話轟炸我,要我分手。甚至殺過 來檢查我們是否已同居。
“我被他們煩得不行,就騙他們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可是沒消停兩天,他們又開始給我介紹人相親。於是我想了個聰
明的辦法。我把男友帶回家了,但是給他換了個身份,稱他是我的新男 友。我身邊有個好哥們兒,英國留學歸來,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工作。 我把他的背景經歷全部複製下來,安在我現在的男友身上。
“父母看到他後,非常喜歡。他畢竟又高又帥,又有氣質,一點兒 也看不出來大我那麼多。我父母認爲他家庭條件優渥,還在外企工作, 不僅對他特別好,還到處跟親戚們宣揚炫耀。回北京後,父母在電話裡
一直催我們結婚。那兩年,我真是爲自己的機智得意得不行。” 我一邊聽一邊笑:“虧你想得出來。” 這對父母,可真的是被耍得團團轉哪。
“不過凡事都會有後患的。哪知道又過了兩年,我們感情穩定, 真的開始談婚論嫁了。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跟父母撒的謊有些大。如果 這時候他們發現我們聯手騙了他們這麼多年,肯定會一下子對他印象崩 塌。想到這些,我們只好又把這件事拖了下去。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可這也不必吧,你父母畢竟很喜歡他,只要說清楚,恐怕一開始 他們雖然難以接受,但是想想也能想通吧。”我說。
“絕對不可以。我太瞭解我父母了,我父母對他的喜愛裡,只有對 他長相那一部分是真的,剩下全是基於我對他身份的虛構。我男友的工 作很不穩定,學歷也沒我高。就算他沒有那麼老,沒有離異,也沒有孩 子,我父母都未必同意我們在一起,更何況我們還欺騙了他們。我太了 解我父母的底線了!”
我:“事已至此,你們能不能繼續隱瞞真相然後結婚?讓他依舊以 你那個朋友的身份?反正也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她:“這個我們也想過,可是我連他的名字用的都是我那位好哥們 兒的。他姓邱,可我父母一直叫他小李。你說,到時候我們婚禮的邀請 函上怎麼寫?他的親戚族人來了,難道集體改姓?”
我:“我去——你爲啥連他名字也要改呢?” 她:“我第一次告訴父母他真實情況的時候說了他的名字嘛,所以
這個名字就不能再用咯。換身份時一個是來不及想,一個是萬一我父母
去調查他的信息,只要查到名字就都萬無一失。” 我點點頭:“那可不可以,你們分開辦婚禮?” 她:“那雙方父母總要見面吧,到時候很多東西都會穿幫啊,我父
母以爲他父母是外交官,但其實他父親只是個村支書。”
我很鬱悶,一直自負聰明的我,一直以爲世間大部分事情都是有解 的,然而此時竟然想不出任何辦法幫她。
我無力地問:“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有時候我給了我父母很多暗示,希望引起他們
的懷疑猜測,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接收到這些暗示。人一旦想相信自己願 意相信的事情,就絲毫不會注意到那些破綻。”她說。
雨還在下,氣氛沉默。
我突然靈機一動:“話說,你有沒有考慮過你那位好哥們兒?既然 他這麼符合父母的條件,而且我認爲男女之間沒有純友誼,那麼也許你 們也是可以在一起的?說實話,當後媽也許真的不太好呢。”
她哈哈一 笑:“他的確不 錯,但形貌太嬌小 了,而且他是個 gay。”
從那天起,我好像懂了,世界上很多事情好像根本無解。我那臨畢 業時想改造世界的雄心,好像自這一刻起就打了折扣。
一個月後,我離開了這家公司,開始寫畢業論文。正式畢業後,我
進入了一家大公司。
所謂的大公司,就是說公司的人員流動性非常大。人與人之間都 不知道彼此叫什麼名字,也沒有知道的動力,因爲就算這次記住了, 你也未必會看到他下一次。有時候出差一個月,回來已經汰換了一大 半面孔。
不久後我戀愛了,也有人在雨天接我。偶爾我回想起淡淡微笑的女 人,不知她現在結婚了沒有。
非常巧合的是,某個雨天,我在樓下咖啡廳等男友時,意外碰到了 以前那個公司的一位小同事。她來談合作的,沒想到過了那麼多年她還 在那個公司。
說起留在那兒的老員工,也就自然說到了淡淡微笑的女人。她也 還在。
我連忙問:“她結婚了嗎,還是和那個男人分手了?” 小同事翻了一個大白眼,露出要吐槽極品的表情。 我:“怎麼了?” 小同事:“他們沒辦法跟女方家長解釋,所以還沒有結。但是現在
又有了新的問題。” 我:“什麼問題?”
小同事:“還記得那個男人有個孩子嗎?” 我:“記得,不是在鄉下養着嗎,怎麼了?” 小同事:“他們把那孩子接到北京來一起生活。孩子剛上初中,最
近早戀了。她教訓那孩子,那孩子卻反駁道——你還不是像我這麼大時
就生了我!”
我:“我去,啥情況?!那孩子怎麼成她生的了?”
小同事:“孩子五歲那年,他們回鄉下看他,爲了讓孩子感到母 愛,就告訴孩子她是孩子的親媽。”
我:“我去,也不想想,她那麼小能生出來這孩子?” 小同事:“你聽我說呀。這孩子懂事之後質問她爲什麼這麼多年一
直不來看自己,他們只好解釋說媽媽是因爲早戀,十五歲就生了他,家 里人不原諒,所以一直不敢相認。鑑於她的年齡就在那兒,這謊可真 是太圓了!結果沒想到,現在這孩子早戀了,一說他他就振振有詞地 說,爲什麼我媽十五歲能生孩子,而我就不能早戀!給她氣得一點兒 轍也沒有!!”
我無語凝噎。
這兩個人,還要撒多少這些永遠圓不了的謊……我聽過很多奇葩的 故事,也聽過很多治癒的故事。
這種奇葩而又有那麼點兒治癒的畫風,讓我每每想起又要笑又要忍 着,百爪撓心,而面容卻要平靜。
只不過對於這熊孩子而言,淡淡笑容的女人一定是他上輩子折翼的 天使吧。
祝他們早日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