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府準備了豐盛的晚飯,老太太居中正坐,喜氣洋洋,葉氏向來喜歡團圓熱鬧,小年當大年辦,大年當結婚過……只不過今年很不湊巧,朝廷出事了,一百多被罷黜的官員,跑去宣德門告狀了。
會鬧出多大的事情,誰也不清楚。
葉華必須趕過去處理,他向老太太施禮。“孫兒不能陪祖母了!”
老太太無奈道:“當官不自由啊,你去吧!”
葉華走了,李肆也過來施禮告退,他這個翰林學士也要跟着,另外,葉忠和葉孝都成年了,又在禁軍當差,也得跟着。
人都走了,葉府的熱鬧頓時沒了一大半。
老太太意興闌珊,草草吃了晚飯,大家心裡有事,紛紛散去。唯獨周娥皇,要下去的時候,被葉氏攔住了。
“周姑娘,跟老婆子說會兒話。”
周娥皇心事重重,卻不敢違抗,只能陪着進了老太太的房間。
葉氏拉着她的手腕,讓她坐下。
“周姑娘,你雖然在府上住了不短時候,但……老身似乎沒有跟你長談過,交淺言深,也怕你多心,我就沒有開口,可眼瞧着新年新氣象,老身這裡有話,堵着難受,就看你樂不樂意聽了。”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周娥皇起身,飄飄萬福,未曾開口,先落下了淚。
“老夫人,我本是亡國之人,若非老夫人照顧,又如何能苟延殘喘,老夫人願意教導,我求之不得,又怎麼會不樂意呢?”
葉氏多大年紀了,當然看得出來,周娥皇是真心的,老太太很欣慰,她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姑娘,你先起來。”
葉氏拉着她坐在了身邊。
“千言萬語,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就先說說我那個孫兒吧!”葉氏難掩自豪,“老身不是欣喜他當了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權勢。身爲長輩,最不希望後輩子孫,散了祖宗的德行。華兒雖然身居高位,做事果斷,甚至狠辣,也不講情面。可他終究是有所爲有所不爲,當得起光明磊落這四個字!”
周娥皇想了想,她們夫妻分開,受了那麼多苦,都是拜葉華所賜,按理說,她是恨透了葉華……不過自從住進了葉府,沒有什麼人爲難她。葉華的日子過得跟苦行僧差不多,每天除了公務,就是教導下家裡的孩子,最多去餵食鐵獸。
那些有權有勢,年少成名之人的毛病,葉華是一點沒有,老太太感到驕傲,也是情理之中。
“周姑娘,老身聽說,你跟李學士合奏一曲?”
周娥皇瞬間臉就紅了,她連忙站起,侷促不安道:“老夫人,我,我……”她急切之下,不知道如何解釋,老太太輕笑道:“你不知道怎麼說,讓老身說……李學士這個人,老身雖然只看了他幾面,但也清楚,他還算坦蕩,不是壞人,發乎情,止乎禮!他想學司馬相如,奈何文君的心早就歸了他人!”
葉氏又笑道:“今天上午的時候,李學士已經跟我說了,讓老身幫他找個住處,順便再挑個妾,照顧起居。這事兒我應下了,他往後不會再影響你了。”
周娥皇突然愣住了,她伏在葉氏的腿上,嚶嚶抽泣,淚水止不住,沒一會兒,就潤溼了老太太的衣襟,她卻還只是一直哭,彷彿要把身體裡的苦水都傾倒出來。
葉氏就是個寬容的長者,她包容着一切,不管是什麼人,只要進了府門,她都會小心照拂,把人當成了後輩子孫一樣心疼。
可葉氏的照顧又不是沒有原則的。
周娥皇是個各方面都極爲出色的女人,打她主意的不少,只是除了李肆之外,其他人根本沒有機會,老太太就能輕鬆阻止,庇護下這個可憐的女人。
只有當李肆打她主意的時候,葉氏感到了緊張,她沒有合適的辦法,只能看着……但李肆以琵琶挑逗,卻讓葉氏鬆了口氣。
李學士自負才情,沒有用別的齷齪手段,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真正讓葉氏不解的是,周娥皇居然會以琴聲相和,這就讓人費解了,莫非她真的動了心思?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這是君子之交……你是怕李學士會惱羞成怒,所以纔回應了他?”老太太笑呵呵問道。
一句話戳中了心尖兒,周娥皇沒有出聲,只是抱着葉氏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她怕了!
時間越來越久了,李弘冀的皇位越發穩固,換句話說,李煜的價值也就越來越低了……一個不值錢的皇子,連一隻耗子都比不上!
周娥皇恨自己讀了太多的書,知道太多的事情……雖然皇家尊貴無比,可是當大廈傾倒,天崩地裂的時候,就是玩具而已!
朱溫屠殺了李唐皇室的成員,男人死了,女人全成了朱樑大將的玩物,連一條狗,一隻貓都不如!
還有最近的例子,北漢國滅,沙陀的宗室貴女,悉數成了大周將士的媳婦,而且還做不了正妻,只能當妾!
有朝一日,李煜徹底沒有價值了,會不會也有人把自己搶走,變得和貨物一樣?
強烈的恐懼,侵蝕着周娥皇的心,在外漂泊的這段日子,又讓周娥皇成熟了太多,她雖然恐懼無助,卻還能冷靜分析眼前的局面,不至於昏了頭腦,只知道自怨自艾。
李肆以琵琶曲爲手段,能證明兩點,其一,是李煜的價值的確越來越低,已經有人在打她的主意;其二,李肆不是粗鄙蠻橫之人,他還想用琵琶打動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自信!
面對這個結果,周娥皇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可她清楚一點,李肆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
但是又不能讓這個登徒子佔到便宜!
周娥皇拿定了主意,一曲高山流水,李肆輸得徹徹底底!
他的琵琶功力,在周娥皇的琴音面前,不堪一擊……所謂琴挑文君,那是司馬相如的才華驚人,足以降服佳人!
而李肆呢,他的樂理修養,完全被碾壓,整首曲子,全是周娥皇主導,他只能跟着……經過了第二晚的較量。
李肆已經清楚,他的打算失敗了。
不但賣弄不成,還被左右開弓,扇了嘴巴子!
就憑你的本事,根本配不上人家!還有臉癩蛤蟆吃天鵝肉嗎?
至於第三晚的陽春白雪,不是李肆先開的頭,而是周娥皇首先彈奏的,她要告訴李肆,自己的一顆心,如白雪一般,雖然陽春轉暖,時不我待,但雪可融化,卻不改其白!
李肆雖然在音律造詣上輸了,但是在別的方面,卻是精明無比,他真的遇到了一個才情遠勝自己的奇女子!
或許他曾經仰慕過周娥皇,但是經過這三天,他已經自慚形穢,自愧弗如,甘心退避三舍……琴瑟和鳴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李煜!
他們纔是良配!
可惜的是,李煜還是太弱了,他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又如何保護周娥皇?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畢竟這樣一個奇女子,葉華不想打她的主意,自己忍住了,不代表其他人也會甘心放手……
李肆跟葉華所言的磨鍊,根本不是周娥皇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至於他給周娥皇寫的那封信,說什麼他是李煜的叔祖,也是想給周娥皇多一條路子,畢竟他這個翰林學士,還是有些份量,能夠庇護一二的……
葉氏眼明心亮,比孫兒還看得明白!
“周姑娘,你賭贏了,李學士的作爲,堪稱君子。只是你想過沒有,假如有朝一日,你們夫妻掌了權,又該如何?”葉氏反問道。
周娥皇微微一愣,她苦澀道:“老夫人,我們夫妻連什麼時候團圓都不知道,又何來掌權之說?”
葉氏微微搖頭,她起身,拉着周娥皇到了窗戶前面,側耳傾聽,隱隱有喊聲哀嚎傳來。
“聽見沒有,是宣德門外打人了!”
“啊!”
周娥皇的臉色瞬間煞白,她的拳頭緊握,身體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如果她猜得不錯,丈夫李煜就是和繡衣使者在一起……遇到了這樣的狀況,他肯定要衝在前面吧!
那些官員會怎麼樣?
被殺?還是抄家?
官員的家眷又會如何?會不會比自己還慘?
“夫君啊夫君,你究竟會怎麼做?能不能給那些可憐人一條生路?”周娥皇在心裡吶喊着,而在不遠的宮門之外,李煜手提着生牛皮的鞭子,正在痛打百官,熱騰騰的鮮血,濺落在他的臉上,顯得猙獰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