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什麼,快一點兒。”
那人應聲跑進廚房,緊接着櫃門一陣亂響。這是她養在家裡的食客嗎?隨時聽命,唯唯諾諾。
薛先生痛苦地說:“她得了肺炎,還這樣大吃大喝。”
我看着他皺起的眉頭和兩鬢銀色的髮根,我知道他最終會答應陳白露的,無論她提出的條件是什麼。誰的感情更深些,誰就是輸家。陳白露勝局已定。
楊寬搖着頭說:“我們勸不了她。她的朋友是同她打牌的那些人,不是我們。”
而我在心裡說:答應她的條件吧,然後她的病就會好了,她的醉生夢死也結束了,她會爆發出嚇人的聰明,然後像個貪食的螞蟥一樣蠶食你的財產、地位、你多年經營的一切。你處處容忍,而她野心勃勃;你漸漸老去,而她正年輕。
我和楊寬起身告辭,推開書房門,正撞見陳白露飲水一樣灌下一整杯香檳。
她看着我,她的瞳仁因爲生病和醉酒顯示出迷離的光澤,頭髮在腦後挽着,額發披下來,散亂地蓋住燒得通紅的臉膛。被酒精和病容包裹的她比健康時更加風情萬種,我和她相識四年,那幾乎是她最美的一刻—
但我感到毛骨悚然。彷彿這場被命運驅趕着前進的旅程又被她翻手控制,然後引領進一個誰都沒有預料到的路途;彷彿她的軌跡已經偏離了她的初衷,她的野心和把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我和楊寬沒有同她告別。
~6~
後來她追了下來,在夏日悶熱的傍晚,她滿眼的疑惑和期待,站在一株盛放的美人蕉前,小風吹起她昂貴的日式浴袍,美得不可方物—而我扭過頭去。
“祝賀你。”楊寬握了握她的手說。
我們走了。
幾天後,陳白露也離開了。薛先生帶她去冰島療養,那裡有最好的溫泉。她只告訴了路雯珊一個人。我回了廣州,和我父母一起過夏天。
我父母在三個月前搬家了,搬到了屋後有菜園的房子。我騎着自行車去附近的花卉市場,買了滿滿一車筐的菜籽,生怕不夠用,臨走時又買了許多,衣兜裡也裝滿了。
回家後,我被爸媽笑話了很久,這堆成小山的種子恐怕能用到我三十歲。
我說:“那就種到我三十歲唄。”
我媽笑我:“別人的孩子都有志氣,能飛多遠就飛多遠。”
你瞧,“別人的孩子”是永遠的噩夢。
“我呢,偏偏就是個胸無大志的人。”
我很多年沒這麼快活過,這個夏天我的爸爸媽媽似乎不像從前那麼忙,飯局從早上約到半夜裡。他們從要職調到了閒職,時間大把地空了出來。我很開心。
我們一家三口在涼爽的清晨把土地鋤得鬆鬆的,種上小白菜和西紅柿;下雨的黃昏,我們在飄窗前喝着紅茶看雨水打在剛長了兩三片葉子的小苗上;深夜吃完夜宵回來,纖細的苗秧掃過裸露的小腿,能感受到秋露在悄悄凝結。春華秋實、冬風夏月。
你問我什麼叫胸有大志?我的志氣就是和家人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你不知道,這未必比“光耀門楣”“富可敵國”“大濟蒼生”什麼的更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