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愛得撕心裂肺,恨得咬牙切齒,如今閉口不提,連一句問候也沒有。
哪裡有什麼“百年修得共枕眠”,古人真是害人不淺。
我幾次把“你不問我陳白露過得好嗎”這句話嚥下去。難道答案不是已經給出了嗎?活靈靈的,血淋淋的。人家絲毫不在乎。有的人天生胸懷寬大,說忘就忘;你這裡停留在原地療着傷,虛度着時間,人家已經一日千里地走了出去。
我一整天都陷在無法排遣的虛無和消極感中。公司開策劃會,做頭腦風暴,我卻盯着英總身後的窗子發愣。楊花差不多散盡了,春天所剩無幾,一隻黑嘴白肚的燕子發出孤獨的鳴叫。
晚上十二點從寫字樓裡走出來,我沒有打車,暮春的晴暖是北京爲數不多的享受。風搔弄着我疲憊的額頭和脖頸,癢得像爬滿了小絨毛;我伸手一下下拍打着路邊綠化帶裡的冬青樹,偶爾指尖掃過幾株野草,帶着點點夜露,彷彿水邊溼漉漉的蘆葦一般—
那一刻我突然呆住。站在午夜的東三環上,我的心臟漏跳一拍。
《西廂記》裡不是有句戲文:“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
~8~
薛先生身邊當然不只有陳白露一個女孩。
天下大而北京小,有些消息再小心地過濾,也兜兜轉轉地,在小圈子裡傳播開來。流言四起,我們聽說薛先生追求一個女主播,花錢如同淌海水,女主播終於被打動,卸妝後的素顏卻讓薛先生掉頭就走。又聽說這女主播深諳江湖法則,第二天把收下的名車名錶原封退回,薛先生又叫人送了回去。
傳播流言的人說出薛先生的名字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齊齊地回頭看陳白露,她也愣了。
但驚訝的表情在她的臉上只是一閃而過,她笑着說:“Idon’tcare.”
那天薛先生來接她,我們全都沉默地看着他。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陳白露不在意,何況當着衆人,這些八卦實在掃她的顏面。
半生商場沉浮使薛先生的臉上總帶着無喜無悲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睛極鋒利,他看着陳白露的時候,像在審視一個獵物是否乖巧,又像在衡量她的美色是否配得上她的野心。他的眼神掩飾不住他努力想藏起來的聰明,即使他不是一個有錢人,也應該是一個有魅力的人,會有想尋找安全感的小姑娘投懷送抱,只有少數像陳白露這樣一心想向上爬的人精,會握着他的手說:“對不起,等你有錢。”
他開門帶進來一陣清新的雨氣,袖口有一圈水漬。陳白露從高腳椅上跳下來,兩步蹦到他身前:“下雨了嗎?”
薛先生把陳白露帶走了,我們趴在飄窗上看着陳白露跟在薛先生寬厚的背影后面,瘦小得像個精靈,她跳躍的腳步看上去也像漂浮在那溼潤的臺階上似的。
她不斷地收到禮物,鑽石和皮包之類的,他的司機也隨時聽命於她,但是陳白露有一天對薛先生提起,想要一部車,她不想連去兩條街道外的火鍋店吃夜宵都要勞煩他的司機。
薛先生說:“不可以。”
“只要普通的—”陳白露把手背在身後撒着嬌,端莊得像個女學生。
“我不同意你開車。”
“我技術很好的,以前不戴頭盔騎摩托車在三環主路上逆行過!”
“所以更不允許你碰車。”
陳白露還想爭,薛先生站起來,邊拿外套邊往外走:“別和我頂嘴,白露。你可以隨意選你喜歡的,然後我折現給你。”
他走後,房間裡剩下我和陳白露兩個人,她焦躁地從陽臺上栽種的薄荷上扯了一片葉子,在手心裡狠狠地揉着。
我只好勸解:“薛先生說的是對的,你開車,連我也不放心。”
“哼,誰當真稀罕一輛車,他總是說‘別和我頂嘴’,我有頂嘴嗎?他是不許我說話。”
“可能薛先生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
“難道我是一個聒噪的人嗎?”她一屁股坐在陽臺的竹椅上。薛先生不在,她無須做出風情萬種的姿態,連聲帶都鬆弛下來,因爲菸酒的傷害而顯出疲憊的沙啞。
她自嘲:“現在你有的我也有了。”
“豈止。我的房子沒有你的大,也沒有人隨時能折現一部跑車給我。”
“可是這不是我的。不知道哪一天醒過來,就像古人講的那個《黃粱一夢》的故事,發現自己正躺在茅草屋裡呢。”
“這樣說來我和你同病相憐,我身上有什麼是我的?你醒來的時候看看草蓆上有沒有我。”
她被我逗笑了。
“你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