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臘月天氣,寒氣逼人,雪片子鵝毛似的從天而降,凌亂紛飛,頓時眼前迷濛一片,依稀看不清那人容顏,然而月娥卻一眼就知,那人正是謝敬安。
月娥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收腳,身子一退便退回了拐角處,慌得緊了,就將背牢牢地貼在那牆壁上,手中死死握着那撐開的傘,微微發抖。
月娥閉着雙眼,心中默唸他不曾看到自己。默默唸了一會,周遭果然毫無動靜,月娥睜開眼睛,暗罵自己慌得忘了,正想拔腿跑掉,心頭一動瞬間步子停了,慢慢地扒在牆邊上,偷偷向那邊看過去。
她方纔急着躲回來,平靜了片刻,原本三兩點的雪片越發極了,風也大起來,卷着雪,好似無形雪龍,咆哮盤旋,月娥探頭一看,頓時呆了,卻見謝敬安依舊站在原地,仍是先前那個姿勢,絲毫未變,身上臉上已落了不少雪,他本就生得高挑,身段修長,如今天寒地凍,卻好似沒穿厚衣,只着一襲單衣,身子就顯得格外單薄,風撕扯而過,那襲袍子被風吹得簌簌有聲,敬安站在原地,似會隨時被風捲走,卻偏偏站的極穩。
月娥呆看了會,一時那最初的緊張彷彿也隨雪抖落,逐漸看清他的神色,卻見他茫茫然,心無旁騖之狀,完全沒留心旁邊有人。
雪撲打下來,在臉上好似小小鞭子拍過,一會兒卻又化作冰水。月娥縮在牆角,擡起衣袖擦拭臉上的雪同冰水,明知要走,偏偏雙腳不能動。
轉頭看敬安,頭髮上也攏滿了雪,望過去白茫茫地,他卻仍站在哪裡不動彈。月娥看了一會,輕輕嘆了聲,狠下心來,轉過身撐了傘要走。
正在此時,路口跑來一個人,爲了避風雪,就擡起袖子遮在額頭,順帶把眼睛也遮了一半,低着頭,雙眼盯着路面忙亂地向前跑,沒留神前面,竟一頭撞在了敬安身上。
敬安身子一個踉蹌,雙腳不穩,竟然向後倒在地上。
那人知撞到了人,腳下一亂,停住了腳步,風雪迷了眼,敬安又滿身滿頭雪,那人怔了怔,只以爲是個尋常路人,便急忙說道:“抱歉,一時風大沒看清,我攙您起身。”便過來扶敬安,敬安手一甩,那人猝不及防,竟被甩開了去,後退幾步,說道:“你這少年人好不曉事,我雖撞了你,可也是無心,如今想攙扶你,怎地反這樣對我?好心當作驢肝肺!”
敬安跌在地上,雙眸垂下,只不做聲,那人還待要罵,卻聽有個聲音輕輕說道:“他恐是跌壞了,大叔你撞人在前,就原諒則個,何苦這樣咄咄逼人,風雪大了,勿要多生口角,快些趕路罷。”那人回頭,卻見是月娥握着傘站在雪中,那人怔了怔,哼了聲,舉起袖子才又上路。
這邊,敬安也不理會,那玉般的手指握在雪地上,也不嫌冷。額頭的長髮垂落,已變作雪色。月娥看的淒涼,上前去輕輕挽著他的手,說道:“侯爺,地上涼。”
敬安雙眸微擡,目光迷離,月娥才嗅到他一身酒氣,不由微驚,然而誰叫自己按捺不住出來了?少不得好人做到底。敬安望着她,眼神依舊陌生。月娥用力拉了拉他,紋絲不能動,敬安望着她,忽地喃喃,說道:“你是何人,看來眼熟的很。”酒氣逼人。
月娥心頭一驚,情知他喝醉了,只不過,哪裡喝的酒,又怎會無端端跑來這裡?想了想,便說道:“侯爺,地上涼,小心得病,你聽話,快快起身。”敬安聞言,忽地咧嘴一笑,說道:“哦,我知道了,原來是你。”表情爛漫。
月娥心頭又驚又怕,但看他樣兒,倒不是似個有威脅的,就壯了膽子不撒手。敬安卻手按着地面,順勢站起身來,頭一陣暈眩,腳下又是不穩。月娥急忙張開雙臂將他扶住,說道:“侯爺站穩。”手上握着的那柄傘骨碌碌被風捲着飛跑開,溜得飛快。月娥暗暗叫苦,又覺得敬安身子萬鈞重,壓在自己身上,怕是撐不住的。
敬安亦伸手抱了她,酒氣上涌,喃喃胡亂說道:“算什麼……嗯……本侯要多少有多少,脫衣裳!”
月娥猛地聽了這個,驚得頭皮發麻,幸虧敬安只是說,卻不動作,頭耷拉在她肩頭,嘀咕說道:“本侯怎會不悅?何等痛快……喝啊羅大人……”
月娥雙腿發顫,感覺敬安越壓越重,只得咬牙死命抱了他,試圖將他拖到屋檐底下去擋擋風,不料才走了兩步,敬安忽然罵道:“賤人……住手,再敢給本侯動一下,殺了你!”
月娥本就吃力,被他連連恐嚇,心頭不由地怕,雖不知他說真說假,是否對着自己,到底因他先前那般行徑,積威之下……月娥腳下站不住,踩的一滑,不由地低低驚呼一聲,身子向後倒去。
月娥慌張之下,又不敢放開敬安,回頭看快到屋檐邊兒了,正是臺階,自己這跌下去,怕不摔個骨折麼?卻又無法,心想倘若放開了他,他這般沒遮攔倒下去,骨折是小事,恐傷了他的頭,磕破了或者更重,纔是大事。
月娥咬了咬牙,一手抱着敬安的腰,一手探出,將他的頭給護住。
正快跌倒,忽地自己的腰被人抱住,去勢一停。月娥定睛去看,卻見敬安睜開眼睛,嘴裡咻咻吐氣,一隻手臂探出,牢牢地抵在旁邊的柱子上,硬生生剎住跌倒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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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凶化吉,月娥一喜,繼而一驚,卻見敬安的眼神已並非先前迷離惘然,而似多了一絲清醒,眼神銳利起來,嘴裡慢慢說道:“我認得你,你是……”
月娥大叫不好。卻正在此時,有人叫道:“侯爺!”
月娥擡頭一看,卻見有個黑衣大漢,手中握着一把傘——細看竟是自己先前拿着的,匆匆向這邊而來,倒身跪地,說道:“屬下週大,參見侯爺。”
敬安手中放開,月娥急忙跳到一邊去。敬安已經有了幾分清醒,便問道:“你,周大,你……怎在此?起身。”此人正是敬安貼身幾人之中的領頭。周大聞言起身,說道:“侯爺酒醉後……”雙眼掃了月娥一眼,說道,“……忽然不見,屬下等正在四處尋找,幸喜侯爺無礙。”
敬安凝眸想了想,忽地一聲冷笑,卻不說話。
月娥趁機退了兩步,周大轉頭,看她一眼,忽然伸手將傘遞給月娥,說道:“姚娘子,你的傘。”
月娥一怔,原來此人知道這是她的傘,難道方纔他就到了?當下也來不及問,只行了個禮,說道:“多謝。”伸手接了過去。
月娥拿着傘,也不敢多話,悄悄地就後退,卻聽到敬安說道:“姚娘子,你怎在此?”
月娥只好站住腳,說道:“回侯爺,民婦是來取東西的。”
敬安便淡淡說道:“哦,本侯也是路過。……本侯聽聞,你最近大喜了啊……怎麼蘇青還要你四處奔波勞碌麼?”月娥聽了這話,只低着頭,不知說什麼好,想了想,便說道:“風雪漸大了,侯爺不如早些回府。”敬安說道:“用你多嘴,你如今只看管蘇青去罷了。”月娥垂眸。
周大也說道:“侯爺,小心風大,吹壞了身子,還是及早回去。”敬安點了點頭,看了看月娥,說道:“蘇青也不怎地,這樣大雪,倒叫你出來操勞。嗯……罷了。”說着轉過身,將走未走之時,忽然問道:“幾時婚期?”月娥猶豫了一會,說道:“還未定下。”敬安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倒謹慎。”說完這句,到底是邁步走了。
月娥緩緩嘆一口氣,去鋪子內自去了東西,才又往家裡趕回去。
你倒是敬安爲何在此?原來這幾日,那巡撫使來到,敬安便每日設宴相請,又徵召出色歌姬作陪,少不得頻繁應酬。今日同坐暢飲,那巡撫使見敬安雙眉間略帶陰翳,便問道:“將軍何事不樂?”敬安說道:“哦?哪有,大人請勿多心。”便敬那人。
那人笑道:“恐怕將軍是覺得這紫雲之地,太過狹窄,又是苦寒之處,是以難以施展拳腳……”點到即止,看着敬安笑。敬安端正說道:“爲將之人,也無非是聖上指到何處,我們便奔至何處,天下雖大,也莫非王土,都是爲聖上效力而已。”那人點頭讚歎,說道:“果然不愧是謝侯爺,人道是謝家雙璧,一文一武,照下官看來,侯爺胸中韜略,也不輸少卿大人。”
敬安笑道:“大哥是端方君子,聰慧嚴謹,國之重臣典範,連聖上都親口誇讚:謝家大郎,國之美玉。”敬安笑了兩聲,又自嘲說道,“大哥哪裡似我這樣聲名狼藉,不學無術?自小便勝我良多,我同他不可相比,羅大人謬讚了。”羅大人聞言,點頭說道:“雖則如此,但襲爵的,卻仍是將軍,可見將軍是有過人之處……”敬安聞言皺了皺眉,便不欲繼續,只笑道:“說這些,沒得乏味,不如看美人來的有趣。”羅大人識相,便笑,敬安拍掌,傳了歌姬上來舞蹈。
兩人逐漸吃醉。那巡撫使羅大人就挑了個美貌歌姬,自進內去了,臨去又相讓敬安,敬安便也隨便點了個。相送羅大人入內後,那歌姬扶着敬安入內,敬安又獨自喝了兩杯,那歌姬偎在邊上,撒嬌撒癡,頻頻勸酒,見敬安吃的差不多了,便挨將過來,磨磨蹭蹭,鶯聲燕語,敬安起初還不語,後來被糾纏的緊了,便怒,騰地起身,一腳將人踹開,也不多說一句,自出外去了。那些近身本以爲他在內成好事,又見天陰且冷,便聚在一起喝酒暖身。哪裡會想到如此,等那歌姬梨花帶雨出來,侍衛來稟,這幫人匆匆再進內去尋,早不見敬安蹤跡。
幸而周大素來懂得敬安性情,衆人分頭去找,周大便向着這邊快步而來,果然見了敬安。當下敬安便同周大回到府中,周大立刻吩咐人做解酒湯給敬安用。下人匆匆去做。敬安換了衣裳,頃刻解酒湯上來,喝了一碗,才徹底清醒過來。在桌子邊上坐了一會,便問道:“你今日爲何找去良記?”周大見問,便說道:“屬下見侯爺素來喜愛去良記,便想試一試,沒想果然就在。”敬安想了想,喃喃說道:“本侯怎會去那……喝醉了,記不得了。”又問,“你去之時,姚娘子就在了?”周大猶豫片刻,終於說道:“屬下趕到時候,侯爺不知何故跌了地上,是姚娘子相扶起來。”敬安的心一跳,又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