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是黃昏,只聽得外頭鼓樂喧天,不一刻爆竹聲響,落地開花,迎親轎子已到。月娥端端正正坐着,自妝點好了到現在,雙腿也都有些麻了。那喜娘就說道:“來了來了,我出去看看。”不肯走了這個熱鬧,就跑了出去觀望。那小丫頭也跑到門首,向外探望。
門口處熱熱鬧鬧放了爆竹,姚良合着幾個相好同僚將迎親之人接了進去,按照風俗,早準備了一桌吃食,請大家夥兒入席以爲犒賞。衆人風捲殘雲,吃了一頓。那儐相才唸詩做文,說了完畢,有請新人出門。這邊月娥蓋了方頭巾,喜娘早跑進來,同小丫頭兩個,一左一右攙扶了她起身,將出門時候,小郎進來,叫道:“姐姐……”終究這一次是嫁如意郎,不比上次被迫賣身般悽楚。然而心頭雖歡喜,卻到底是親姐姐出嫁,小郎那眼中的淚也滾滾落下,又是替月娥高興,又是一時悽惶。
月娥掀了帕子,握着小郎的手,兩人兩兩相對,又落了淚,幸而那喜娘見慣了這樣場景的,早有一番勸慰的話兒,三言兩語勸了月娥重蓋了方巾蓋頭,小郎跟隨着,將個新人送了出門,上了轎子。
這邊小郎送了人,擦了淚,才帶着周圍鄰居,一干同僚入席,大家敞開懷吃吃喝喝,無比融洽。
且不說小郎那邊照料相好衆人,只說這迎親的轎子起行,一路上吹吹打打,喜樂不停,引來無數看熱鬧的沿街觀看,都知道姚娘子是下堂之人,如今二嫁,卻嫁了個絕世好郎君,因此那些人有羨慕的,有眼紅的,有因嫉妒而不屑的……種種種種,有人就跟着轎子,一路去蘇家湊趣熱鬧。
轎子到了蘇家門首,蘇青早一身簇新站着相迎,又因格外高興,平素裡冷冷清清的面容卻活泛許多,更顯的極好人才,春風得意,帶笑看着那轎子。這邊轎子停了,儐相念了詩文,蘇青上前,迎了新娘子出來,依舊是喜娘同丫鬟扶了,蘇青在前,引了新娘子進內,入中堂,堂上蘇老先生同蘇夫人早就落座,蘇青轉頭看月娥,喜娘同丫鬟扶着她站定了腳,便準備開始拜天地。
儐相高聲叫道:“一拜天地。”蘇青同月娥兩個轉了身,雙雙拜了天地。儐相叫道:“二拜高堂。”兩人回過身來,衝着在上的蘇老先生及夫人行禮,兩個老人家,雖則先前不願意叫蘇青娶月娥,但是架不住蘇青堅持,到底同意了,心底縱然百般不願的惱着,如今好日子當前,諸多親戚鄰里在,也少不得作出那喜笑顏開的樣兒來,連連含笑點頭。蘇青心花怒放,月娥垂着頭在底下,也微微抿嘴而笑,只是一顆心仍舊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不知爲何,幸而有丫鬟喜娘扶着,才並無出一點兒差錯。
儐相高叫:“夫妻對拜。”兩個人兒對面站了,蘇青望着月娥,雖然極力遏制,仍笑的眼波閃爍,月娥在方巾帕子底下看不清他的臉容,便只望着他新衫一擺,露出了簇新的靴子來,正是自己未來賴以倚靠之人……兩個相對,各自微微躬身,以求日後相敬如賓之意。月娥躬身行禮之際,只覺得眼前的方巾微微一閃,一切如夢如幻,美滿的不像真實的。
耳邊一片笑語喧譁之聲,儐相長長叫道:“送入洞房……”月娥心突地跳了跳,丫鬟婆子便扶着她,示意她向前走,那邊蘇青亦轉過身,兩人就向着後堂而去,正走了兩步,耳畔忽地聽到有人說道:“且住!”
衆人正在議論紛紛,一時都沒有聽得清楚那一聲,月娥也只當自己是聽錯,蘇青在前,月娥在後,兩個歡歡喜喜地向前,剛又走了一步,只聽到“咻”地一聲,有什麼破空而來,自中堂中衆人羣中越過,“咄”地一聲,直直射入柱子之中,彼時蘇青正一腳將邁未邁出,當下僵在當場,只看着胸前,顫巍巍地一根長箭,尾端翎羽兀自在抖動,擦着自己胸口,何其險要,方纔倘若一腳踏出,這箭射中的,便是自己身上。
衆人見這急變,頓時一片譁然驚呼。扶着月娥的喜娘同丫鬟見狀,雙雙尖叫一聲,撤身離開,月娥心驚肉跳,來不及多想,就伸手將頭上方巾一揭,看向前去。
蘇青望了一眼那深深射入柱子的利箭,回頭看向月娥,月娥也看到,頓時面色一變,眼中露出驚駭之色,蘇青二話不說,後退一步,伸手便將月娥的雙手握住,說道:“別怕。”
與此同時,衆人已經轉頭,中堂及院子裡看熱鬧的,才全都鴉雀無聲,都駭然望向外頭。
只見自大門邊上,有個人着一身繡白袍,外罩半臂銀白鎖子甲,此刻一甩下襬袍子,邁步進了來,玄色長靴落地有聲。手中本緊握着一柄長弓,進門之時向着旁邊一扔,有個近身侍衛眼疾手快,接了去,而他目不斜視,昂首闊步,望着前方,大步流星而入。
月娥的心怦怦狂跳,眼前一陣陣發暈,幾乎要昏厥過去,幸而被蘇青擁着,饒是如此,渾身亦忍不住發抖,似望鬼怪一樣,看着面前出現那人。
此人是誰?哪裡又有別人,自然是謝小侯謝敬安。
你說敬安怎在這時候出現蘇府上?原來今日,巡撫使羅大人興致起了,就約了敬安出外狩獵,這些京官兒文職,在京城內閒的筋都散了,心底卻還想着玩些刺激點兒的,敬安心頭正有事堵着,有意解脫,便也應了。兩人半晌午收拾了東西,便去黑松林邊狩獵,敬安的屬下怕那巡撫使箭術不濟,爲了免他出糗丟了面子,便捉了些野物,弄得腿腳不利落,撒落進去供他獵取。
饒是如此,這位巡撫使大人也未曾射中一隻獵物,最大的一頭野豬,他的箭頭過去,蹭着那野豬脖子而過,皮兒也不曾破一點兒,敬安見狀急忙張弓,從旁一箭過去,將那野豬射死當場,卻大言不慚笑着說道:“大人好箭術,是大人射中在先的,此物理當歸大人所有。末將甘拜下風啊。”官場上的話,那些指鹿爲馬,變黑爲白,都是家常便飯,難得敬安如此會做,羅大人哈哈大笑,說道:“哪裡哪裡,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還是將野豬收了過去。
敬安又指點他炙烤野豬腿,說的妙不可言。羅大人歡喜無限,差些兒落下口水來,只不捨的就此離開,就帶了人馬,在黑松林裡叱吒來去,呼呼喝喝,做個不可一世的將軍模樣。
蓋爲官都是如此,文官的心底,總是想象自己會成爲一個儒將,而有些武官,卻每每好附庸風雅,也想讓自己被人稱頌一聲“文采了得”云云,一山望着一山高,都是通病。
敬安見羅大人玩的興起,他便派人去好好護着,自己倚馬迤邐跟從,走了一會,忽然身畔不知從哪裡奔出一匹馬來,馬上之人着了披風,斜刺裡衝了出去,披風便在風中鼓盪。
敬安目光一動看見,心神恍惚,彷彿裡見那人含笑說道:“侯爺保重”,……敬安脫口叫道:“別去那裡!”
一聲出,敬安楞在當場。那馬上之人盡力將馬拉住了,調轉頭來,敬安才發覺那是自己的部將之一,之人忐忑到了敬安跟前,翻身下馬請罪,說道:“末將一時不察,走了馬驚動將軍,請將軍降罪。”
敬安默默地揮了揮手。那人拉着馬儘快退下,敬安怔怔地擡頭,看了看日影,忽然問道:“此刻什麼時候了?”
周大說道:“回將軍,未時已過,申時剛到。”
敬安怔怔想了一會,說道:“先前本侯聽到隱隱有鼓樂之聲,爾等可曾聽到?”周大同周遭幾人皆搖了搖頭。敬安說道:“順風而來的,怎你們都不曾聽到?”周大汗顏,說道:“侯爺,屬下等愚鈍。”
敬安想了想,說道:“大抵是我錯聽了。”那隨從部將中一人,奉承說道:“將軍或許並無錯聽,今日是蘇青蘇大夫婚娶之日,恐怕正是那邊傳來的。”敬安肩頭一震,握着馬繮繩的手微微發抖。又有人知情,便多嘴,說道:“說的是,蘇大夫一片苦心,今日終於如願以償,可喜可賀。”敬安說道:“如願以償?”那人懵懂,還要再說,周大一個眼神過去,頓時將人嚇退。
敬安低着頭,冷冷笑了兩聲,一剎那如萬箭穿身,苦不堪言,正在此時,羅大人終於獵了一隻家兔,顛着馬回來,在馬上叫道:“此地果真好玩,將軍怎不動?”
敬安擡頭,說道:“羅大人,末將忽然有急事先行離開!先行告辭!回頭賠罪。”匆匆撥轉馬頭,狠狠一鞭揮過去,縱馬狂奔。
周大見狀,急急命幾個副將留下保護羅大人,自己同幾個近身一起追趕敬安而去。那羅大人拎着兔子,叫道:“將軍,將軍?”不見敬安回頭,便問道:“將軍這是怎麼了?忽然而去?”衆人也都一片莫名。
敬安進了中堂,彷彿煞星降臨,周圍中人都鴉雀無聲,只看着他。蘇老先生及夫人也起了身,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忽然有人說道:“將軍大人何故來此?”卻正是紫雲縣的賀知縣。原來他同蘇老先生頗有些交情,是以特地來捧場。敬安目光一動,淡淡說道:“姚月娘不可嫁給蘇青。”
一語出,衆人皆驚。雖知道他來意不善,可也沒想到竟如此直截了當。蘇青護着月娥,說道:“將軍你這話是何意?”
敬安望向他,冷冷說道:“你聽的明白,姚月娘不可嫁給你。”
蘇青並不畏懼,望着敬安問道:“男婚女嫁,自是天經地義,何況我以官媒相聘,並無違矩之處,將軍憑什麼如此說?”
敬安說道:“我這般說,自有我的道理。”說着,那雙眼睛一轉看向月娥,說道:“姚月娘,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月娥瞪向他,心頭又驚又怕,卻仍鎮定,靜靜說道:“將軍,你這話是何意?今日是民婦同蘇青大喜之日,將軍若是來喝喜酒,我們夫妻歡迎之至,將軍若是來搗亂,雖然將軍身份尊貴,卻還有王法相關,將軍請三思而後行。”
賀知縣及旁邊官媒大人聽了,也連連點頭。蘇青緊緊握了她的手,低頭同她相看,以眼神安慰,月娥便衝他勉強一笑。
敬安聽了這話,又看他兩個纏綿之狀,哈哈仰天而笑,說道:“夫妻?好一個夫妻,姚月娘,你莫要逼本侯。”
月娥不語。蘇青說道:“將軍,要說的話,拙荊已經說了,將軍若無其他事,還請叫典禮繼續。”
敬安看他兩個相依相偎,“夫妻同心”,笑了兩聲,才又說道:“打得好如意算盤,只不過,本侯說姚月娘不可嫁,就是不可!”
賀知縣同官媒兩個面面相覷,都覺得有些看不下去,就算是他驕橫跋扈,好“欺男霸女”,也不是這麼個正大光明欺負人法兒的……
賀知縣向着官媒使了個眼神,兩個便站出來,大着膽子說道:“侯爺,話不是這麼說的……畢竟這兩人是官媒記錄在冊……”
敬安笑的極冷,望着他,說道:“那倘若,新娘子德行有虧,還能嫁否?”
官媒大驚,同賀知縣兩個對視一眼,問道:“侯爺這話從何說起?”
月娥遍體生寒,不知敬安要如何。蘇青緊緊抱了她,兩人都看向敬安。敬安面上冷笑望着月娥,說道:“姚月娘她已失-身於本侯,又怎能再嫁給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