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好!這位來自東北的弟兄——!”
迷龍現在明白掌聲居然是爲他一人而發了,操着他的道具前遮後攔地就想往人堆裡扎,但是晚了。
虞嘯卿:“好一場死亡之舞!對着死亡能這樣舞蹈的人就是我打心裡拜服的戰士!”虞嘯卿指着迷龍,於是即使是迷龍也不好一頭扎進人羣裡就此消失:“你是這一役的突擊隊員!”
一下變得很安靜。精銳們妒忌得眼睛發紅,人渣們嚇得不敢說話,迷龍無聲地嘀咕着什麼,從口形看來是“媽媽耶”這類的唸叨。
在這練的是第一梯隊,虞嘯卿和我的團長一直在挑選只要幾十人的突擊隊,那就是敢死隊,我們同時拿來了美式武器和美式的委婉叫法,它的戰損率應是全軍盡墨或百分之八十。
虞嘯卿並不喜歡這種靜默,今晚他不尋常,他想聽人說話:“我的壯士想說什麼?”
迷龍也他?媽的太過頑劣,他翻了一個白眼,直挺挺地往後一倒,撲通一聲,戲臺子上不折不扣的大裁碑。虞嘯卿並不會心地會心一笑,迷龍是粗俗的,從來都是,可現在他的粗俗成了只有虞大師座才能領會到的高級玩笑。
虞嘯卿:“好!生來死去,嘻笑怒罵對之,這是軍人本色!——從此刻起,你是這一仗中絕無二選的突擊隊長!”
沒人說話,精銳們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而我們有一種迷龍這番死定的古怪表情。死啦死啦輕輕拉了一下,讓虞嘯卿看了看他的表。
虞嘯卿:“時候不早,大家休息。”
於是我們嗡嗡地散去,其實更該說張立憲們輕聲的,嗡嗡着,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們炮灰團的人,炮灰團的人還沉默地呆在原地,如退潮後海灘上的礫石。
迷龍索性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不起來了。
突擊隊的指揮只能是我那團長,所以迷龍得到了衝在第一個的權利,也就是儘快去死的權利。陣前戰死是一回事,提前被人腦門上寫個必死,那是另一回事——迷龍乾脆不起來了。
我們終於決定去扶他,豆餅是第一個,喪門星是第二個。然後就一羣全擁上去了。人渣們的同情總是這樣的,帶着幸災樂禍。悲傷的時候總捨不得放棄那點滴的快樂。
喪門星:“讓你……你那話怎麼講?得瑟?”
豆餅:“嗯!”
蛇屁股:“嘿嘿,找事情做。”
不辣:“原來好像是煩啦第一個,煩啦怕黑,白臉的四川佬就是第一個。現在好,你把四川佬給救了——煩啦,你怕黑是裝的吧?是不是裝的?”
我惡狠狠地:“我不要臉。可不是那麼不要臉。”
喪門星認同:“嗯,他要臉的。”
克虜伯:“我要睏覺。”
在我們的攙扶下,迷龍的步子還真有些發虛,那不是裝的,並且他忽然咆哮起來:“你們?!……你們?!……你們?!……噯呀媽呀,整死我了。”
我們就嘿嘿地笑,同情多一點,幸災樂禍少一點。
迷龍在我們的胳臂上嘆着氣:“不玩啦。老子不玩啦。”
就有人摸他的頭:“乖,乖啦。”
迷龍:“就不!”然後他愣住了,我們也愣住了。因爲摸他頭的是豆餅。迷龍的老大架子早就魂飛魄散了,惟獨在他的副射手豆餅跟前是維持着的。
迷龍:“你是隨時要跟我屁股後邊的!我他?媽是第一個,你他?媽就是第二個!”
豆餅啞巴了,我們吃吃地笑着,豆餅扁了扁嘴。
我們攙着迷龍回我們的帳篷。
虞嘯卿搞錯了。迷龍絕不是在對着死亡舞什麼鬼蹈,他實在是我們中間最眷戀生命的人,到了不要臉的地步。往下我很想逃跑,因爲迷龍和豆餅。
被夾在我們中間的迷龍和豆餅兩個就沒住過嘴。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第三十二章
車在發動,等着我們。我們雜亂無序地往車上躥,我們和張立憲們。
我們的衣服又換回來了。所以何書光看起來非常可笑。他那套被迷龍糟改過的衣服很多地方看起來簡直有傷風化。何書光喜歡露,但不是這樣的露。
今天不進老鼠洞。而是回禪達,這會是戰前我們最後一次回禪達了,最後放鬆一次不如說了卻一下最後的心事,如果贏了,從南天門到禪達也就一個來小時的車程,但很多人註定回不來了。
我被阿譯拉上了車,然後阿譯就有點木楞地看着仍在往上爬的人們,他總這樣,看人時像不知道把眼珠子把哪裡放。
死啦死啦在車上給人渣和精銳們一視同仁地亂甩着菸捲,他派煙的方法神得很,是往自己嘴上叼一根,剩下的全烏七亂糟地亂甩給別人。他直接把一根菸摔過來,我沒能接住,摔在臉上。
這讓我有些惱火:“我又不抽菸煞費苦心的!”
死啦死啦:“哦,對了。這是給你的。”
他甩手把挎在背上的一個大傢伙扔上來,那是一個美軍用的郵政布袋,我幾乎被砸摔在張立憲身上,張立憲一把手揪住,沒任何表示地幫我回自己座上,那實在是比罵更討厭。
我只好對着車下叫囂:“什麼玩意?”
死啦死啦:“吃的!我從伙房偷的!拿回去孝敬你爹媽!”
有這樣嚷嚷這件事的嗎?我身後響起竊笑甚至鬨笑,我覺得臉上被人扒掉了一層皮——而那傢伙頗爲得計地向所有人涎笑着。
我:“我不要偷來的東西。”
死啦死啦:“你拿張腫臉當胖子啊。又不是給你的,給你爹媽的。”
我:“他們更不會要。我不要從一起打仗的人嘴裡偷吃的。”
死啦死啦:“我們也吃不完啊。”
我:“那我就管不着。”
我聽着張立憲們的竊笑,看着他們古怪的表情,他們可算能報仇了,他們存心讓我聽見和看見這些。
死啦死啦:“我說,你是不是沒臉去見你爹媽?”
我:“……瞎說什麼。我就是去見他們。”
死啦死啦就詭笑着。扳着車廂板把臉湊了上來。
死啦死啦:“真的?只見他們?”
我就不好說什麼了,因爲不是真的。我真希望司機不耐煩到把車開了走掉,可他算是新近的小人得勢,司機中找不出這麼大膽子。
我聽着迷龍在我身後嘀咕:“走不走啊?偷了就偷了吧。死要面子就給我。”
死啦死啦:“他要是你可就好了。”然後他又找上了我:“我知道了,你個孽畜子,你偷了你爹媽要緊的東西,你不敢去見他們了。”
我:“我……我偷什麼了?他們又有什麼要緊東西?”
死啦死啦:“你要拿他們兒子去打那樣的仗,你偷了他們兒子。”
我們忽然變得很啞然,人渣和精銳們,輕視、蔑視和好笑的表情一起消失了。
我:“……我去見他們。那就是你偷的了。”
死啦死啦:“我寧可是我偷的——我討厭看見不孝的傢伙。”他放了手,讓自己落在地上:“走啦走啦!辦你們的娘們事去!”
我盡力地還擊着:“你不上來啊?”
死啦死啦:“我自己開車去!等打完仗了。我就是中國最好的司機!”
我:“你是要去找你的姘頭,所以不跟我們一起!”
那傢伙在下邊揮了揮手就直奔他的吉普:“哈哈,乖兒子!”
我們的車先開了,我悻悻然地坐下,一車都很沉默。
我:“這王八蛋。”
但是何書光忽然開始哭泣,帶動了餘治。張立憲輕輕地拍打着他們。
我們在搖晃和顛簸中一起前往禪達。
是的,他說得沒錯,我們同爲竊賊。滿腔熱血,卻偷走了我們父母的兒子。
車在禪達街頭行駛,我們沒法不注意到這座小城的臨戰感已經越來越強,在某些當街處都已經壘起了高射炮位。
車上的氣氛很沉悶,因爲死啦死啦造的孽,也因爲我們總被路邊的軍與民表情古怪地看着,活該,炮灰團與師部精銳的組合。是禪達農人也能看出的差異。
死啦死啦偷來的那袋食物在我腳邊晃盪,有時就碰到我的腿。大部分時間我不怎麼去管它,我在做迷龍他們所做的事情,大家一聲不吭地和張立憲們大眼對小眼,而張立憲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我肯定即使在老鼠洞裡廝打。我們也比現在的冷戰來得融洽。
食物很多,除了給父母,還有可以給小醉的一份。我再沒想這是偷來的還是我拿命換來的,人不能總想這樣的事,我們只是看着他們想,可算擺脫王八蛋了。到地頭就甩了你。他們也一樣。
我瞪着張立憲。迷龍瞪着何書光,張三瞪着李四。某人又瞪着某人,有時候我們又交叉瞪着,並非要打架,而是沒地兒可看又不想說話。
車停下了。
死啦死啦地吉普從我們的車邊一駛而過,那傢伙今天準是打藥了,亢奮地大叫:“瞪!瞪死他!說出來——到地頭就甩了你,可算擺脫王八蛋了!”
然後他就從禪達的街頭,也從我們的今天消失了,我們因他的鬼叫而遲疑了一下,眼神裡是明擺着,但被叫穿了總是不自在。
張立憲:“……下車。”他是向他的弟兄們說地,於是也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表示一下:“你們不下車?”
迷龍:“下。”這傢伙腦子暈,毫無必要地又補了一句:“下他個王八。”
我們剛下的車開走了。我們呆呆地站在禪達的街頭,像一羣傻子或者難民,這一部分是因爲被死啦死啦和虞嘯卿聯手給折騰得太狠,還有一部分是我們都不大清楚該怎麼對付對方。
大家的眼神都有些發散,髒得要死,也累得要死,人渣像精銳,而精銳又像人渣,心裡都想同一個問題,就是怎麼甩開對方。
真甩了嗎?我們被強擰在一個老鼠洞裡,現在沒人擰了,可是真甩了嗎?沒了洞的老鼠茫然戳在街頭,看着沒人折騰你的禪達,真甩了嗎?
迷龍迅速變得不耐煩,他可有個家要回:“咋的啊?”
阿譯:“……我覺得那個什麼吧……”
迷龍:“那個什麼也不用你覺得啊。”
我:“你不耐煩你說。來,來,請。”
迷龍開始猛翻白眼,頻率高得天上要飛過只鳥兒能被他的白眼打下來。
喪門星摟上了我的肩附耳,老實人也許辦事情更直接一些:“說兩句面子話走人不好嗎?”
那倒也是。我清了清嗓子,那邊的餘治也在跟張立憲附耳,張立憲也清了清嗓子,可說真的,要消掉他那一臉倨傲,也許只好給他換張麪皮。
張立憲於是這樣說着更似挑釁的場面話:“要不要上哥們那泡個茶什麼的?”
不辣:“老子家沒茶啊?還是就你家有桌子?”
何書光:“就你們那破團還真沒幾張桌子。”
迷龍:“啥意思啊?我們破,你們新?除了那幾張嫩臉也沒哪兒新啊?”
何書光:“要打嗎?”
迷龍就打哈哈:“這小嫩孩是真不怕整死。”
張立憲:“行了行了。行了!找鏟啊?我說你們,沒地方去就直說!”
不辣:“有地方去啊!就是沒地方打架!”
餘治:“打架要找什麼地方啊?就這。這兒。”
迷龍:“那就整唄。你個小老鼠臉子。”
餘治:“……王八再讓你進我的坦克!”
蛇屁股:“打呀打呀。不打也沒事做。”
何書光:“那就打!”
我開始叫囂——不是想打,而是實在聽不下去了:“打!都打死算了!”
張立憲便熬不住了:“你總算說出人話來了!”
我們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氣勢洶洶以拳相向,連豆餅都捏着個拳頭濫芋充數,眼看是又要拳頭見肉了——喪門星手比腦快,已經對冒失衝上來的餘治給了一拳,迷龍跟何書光已經摟在了一起,看起來親熱得要命,我跟張立憲互相抓着對方的衣領子,舉着拳頭……
我們彼此瞪着,像兩條被鏈子拴着沒法把牙齒咬到對方身上的惡狗。
我:“……還打屁呀?”
張立憲:“……打夠了?”
迷龍:“打夠了。”
何書光:“先計帳。”
不辣:“這個崽子愛講狠話。”
於是又瞪上了,我忙着把不辣往後拉:“老大不小了。懂事的說話。”
懂事的張立憲便猶豫了一會:“好吧。誰有地可去?誰去的地方想別人一起去?誰去的地方想自己一個去?”
迷龍:“說啥呢。大家掉頭走兩拔不就完了嗎?”
我:“聽他說。”
張立憲:“各人說話。你要去哪?”
我們互相看着,疲憊而警惕。餘治摸着捱揍的部位,喪門星一臉抱歉地拍拍。
我們一臉古怪表情地分開,走向兩頭,再不是人渣和精銳這樣齊刷刷的兩拔,而是分出幾茬子參差不齊:不辣、蛇屁股居然跟上了張立憲們,而餘治跟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