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有些泛黃的燈光下,一些關於過去的畫面,像開了閘的流水一般倒灌進了我的腦海中,我看見了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的種子從遠處飄回,聚成傘的形狀;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我就伏在餐桌旁,繫着圍裙的楊瑾爲我送來了兩個水煮蛋,她替我剝開了殼,要我慢慢吃,然後又開始看起了我考試的卷子。8歲那年,對世事似懂非懂的我,剛剛開始讀三年級,我非常依賴她,覺得她就是我全部的世界,所以對於這個母親,若忘記這二十年來的孤苦,並不是如此陌生。因爲有些畫面,已經融進了我的血液裡,只是很多時候,我不願意拿出來想罷了。
眼中含淚的楊瑾終於開了口,但卻是對肖艾說的,她問道:“我們母子之間的事情,你是憑着什麼立場來評說的?”
肖艾看了看我,回道:“您現在不認可我,所以對我心存排斥;可是您有沒有想過,江橋也因爲不認可您,而對您心存排斥,所以他直到現在坐在您的面前,都不願意搬出自己兒子的立場來勸你去醫院接受治療……您認爲這是誰的悲哀呢?……”
稍稍停了停,肖艾又說道:“我認爲這是強烈的主觀意識所賦予給你們的悲哀,因爲你們有着這個世界上最精明的眼睛,卻不願意去好好看一看對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可是母子之間真的需要計較這麼多的得失嗎?……無論您對我的不認可是暫時的,還是一輩子的,除非我死,否則,我終究會有和江橋結婚的那一天,並且爲她生孩子,而您就是這個孩子的奶奶,孩子要不了多久就會叫您奶奶……您可以試着把您的心情送到這個一定會實現的畫面中,再看看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排斥坐在您眼前的我呢?”
這次,楊瑾選擇了沉默,但她的臉上已經有了動容之色。
肖艾趁熱打鐵,繼續說道:“在某些層面上來說,我和金秋確實有很大的差距……但阿姨您也必須要正視,我是這個世界上對江橋要求最少的女人,同時也是要求最高的女人,我要的只是他能一直愛我,這真的很難做到,但是江橋做到了,所以我必須要和他在一起,因爲我也愛他,我們之間的相互付出是最純粹的,您認爲還有比這個更可靠的關係的嗎?……而且經歷了這麼多的大風大浪,我和江橋不敢說能做出多大的貢獻,但是經營一個小家的能力是肯定會有的……您是不是也可以放下這一輩子最大的執念,嘗試着走進我們的這個小家裡來呢?……它有的雖然不多,可是會有您的兒子兒媳,您的女兒女婿,那些身外之財和名利真的會比一家和睦要來得更重要嗎?”
楊瑾看着肖艾的眼神終於柔軟了一些,她先是一聲嘆息,然後纔回道:“你說的這些,我都可以承認它是有道理的。而我不贊成你和江橋在一起,是因爲你們兩個人的性格里都有避世的一面,所以你們的價值觀纔會這麼容易達成統一。可是,你們回過頭看看自己走過的這些年,真的意識不到自己身上有的問題嗎?社會根本沒有你們想的這麼寬容……你們需要有更高的社會責任感。或者說,你們要有辨別利益關係的能力,這樣才能真正做到趨利避害……”
說完這些,楊瑾一直看着肖艾,片刻後又說道:“金鼎置業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一些,我認爲你選擇了一個最壞的時機。你一旦在這些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中走錯了一步,就會給你爸以後重新執掌集團減少一分希望,我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是基於這麼多年來的商場經驗給你的建議。”
肖艾只是笑了笑,然後回道:“阿姨,您又多慮了。我想,我爸決定將公司的股份轉給我的時候,他自己心裡就已經有了接受任何結果的準備……就算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呢?總不會壞的過生離死別吧?可是生離死別就是我和江橋這兩年來一直經歷着的……我不知道爲什麼,很多事情我和江橋在這個年紀已經看淡了,可您爲什麼還是看不開呢?……如果,所謂的社會責任感讓一個人連看病的時間都沒有了,那這樣的責任感不要也罷……”
說着,肖艾又看着我,然後說道:“江橋,你該表個態了,我覺得到了這個時候,你作爲阿姨的兒子,有權利替阿姨做出一些決定。”
我點了點頭,在今天這個看上去並不特殊的日子裡,肖艾算是對楊瑾敞開了心扉,而我作爲她的兒子,更應該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告訴她。於是,我對她說道:“我一直都在過着自力更生的生活,所以我這輩子最不喜歡說的字就是求,但今天我想求你,求你就算是爲了我,儘快去醫院接受治療,行嗎?我基本上就等同於沒有爸爸,所以我更加不能接受再失去母親這麼慘痛的事情……這兩天來,我也站在你的角度替你想了很多,你這一路走來確實很不容易,可正因爲這樣,你才更加應該珍惜以後的日子……你難道也想像奶奶那樣,直到徹底閉上眼睛的那一天,也不知道一家人團聚到底是什麼滋味嗎?……”
說到動情的地方,我的眼睛也溼潤了起來,但這卻和懦弱無關,我只是想奶奶了,也同情楊瑾的這一生。雖然,我的人生相比於她也好不到哪兒去,但至少現在,我的身邊有了被自己苦等回來的肖艾,我的未來是可以被放大,然後充滿期待的。
停了停,我又說道:“如果你願意接受治療,無論是在國外或者國內的哪一個城市,我都願意陪你去,一直到你好的那一天。至於你的集團,你就交給金秋去打理吧……我覺得這並不是一種冒險,因爲連肖艾都有勇氣去接手金鼎置業,何況是經驗老辣的金秋,她一定有能力替你打理好你名下的所有產業……”
說到這裡,我便想到了金秋那雷厲風行的樣子,莫名對她充滿了信心,於是我再次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現在就約金秋,讓她明天就回南京,你們開誠佈公的面對面聊一聊……兩年了,我沒能愛上她,可是卻相信了她的爲人……她不會坑我們家的,何況她的背後還有金叔和羅嬸,雖然我們沒能結婚,可是卻已經勝似一家人!”
楊瑾看着我,似乎心裡還有一絲顧慮……
我也看着她,腦子裡又浮現出了她給我背上書包,叮囑我要好好學習的樣子。雖然我還沒有三十歲,但那些已經埋藏在心中二十多年的情緒,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一下子就爆發出來了,我終於顫聲,喊道:“媽,你就聽我一次,行嗎?”
頓時,不大的房間,時間好像靜止了,直到眼淚從楊瑾的眼睛裡掉下來,時間纔好像又開始以一種凝重又溫情的姿態開始動了起來……
“江橋……我的兒子!”
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正視自己與楊瑾的母子關係,也第一次感受到她懷抱的溫度,有些變了,可有些卻從未變過,比如淚水……我又想起了她離開南京前的那個晚上,她將我抱在她的懷裡,哭了很久……而改變的是心情,在那個沉重的夜晚,她的痛苦全部源於即將要骨肉分離的不捨;可這一刻,喜悅的是親情的失而復得……
我不會恨她了,只想用更多的時間去陪着她。
她終於點頭對我說道:“我再到深圳處理一點事情,這個週末之前一定趕回到南京,然後在這邊好好接受治療,直到康復的那一天!”
我和肖艾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石頭落地後的輕鬆,而陪伴就是這個世界最好的安慰方式。慶幸,現在的我做到了,於肖艾或者楊瑾而言,我都不會虧欠。
這時,肖艾又建議道:“阿姨,我覺得您還是去醫療水平更高的國外接受治療吧,你到哪兒江橋他都一定會陪着您的。”
楊瑾搖了搖頭,回道:“就在南京吧,留在南京我心裡踏實……我這個病,雖然聽起來可怕,但國內的醫療水平已經完全有能力治癒,就不用捨近求遠了。”
……
快要十二點的時候,我和肖艾才離開了“鬱金香酒店”。當呼吸到了室外清新的空氣,我和肖艾都下意識擡頭往天空看了看,我們看見很多星星,就像一個個嶄新的生命,在對着我們眨着眼睛。
肖艾長長“籲”出一口氣,然後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如釋重負般的說道:“這種負擔越來越少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真心希望阿姨能夠早日康復,也許那時候她的心態會有不一樣的變化,願意從商場淡出,然後一點點走進我們的生活……能享受是最好的了!”
我看着她滿懷期待的樣子,又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於她內心深處的善良。儘管她還沒有能完全釋懷袁真的離世,但是她已經在心裡原諒了楊瑾……我想這就是深入生活後,得到的大智慧。”
我笑了笑,向她回道:“病痛能不能改變她的價值觀,這不好說……但是有個事情是一定能把她給扭轉過來的。”
肖艾特別好奇的看着我,問道:“什麼事情?”
“你趕緊替她生個孫子……你也算和她接觸過幾次了,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什麼最能打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