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萬變的世事讓我一下子無法接受,阿瑟夫也無法接受,他抱住了頭哭了起來,悲痛的情緒感染了我。不知是正附身的原因,還是我也真實地感受到了這份恐懼,我——阿瑟夫抱緊了自己,越來越覺得身體冰涼,無法控制地顫抖着。
手中的玻璃瓶沒有丟,可是字信和畫作遺失在了被炮火轟炸成廢墟的海邊,阿瑟夫並不敢去取回那兩樣東西,而且……
海邊被炸成那樣,那兩張小小的紙片也應該燒光了吧。
我附在記憶中的阿瑟夫身上,感受着他的沮喪和恐慌,回想起一開始遇到時那個眼睛純淨的少年,忽然覺得他好可憐,好想好好安慰他。
不對……照理來說阿瑟夫應該已經變成怨靈了,就算我能夠安慰他,也只是安慰記憶中的任務罷了。
那等之後離開了記憶幻境,與他的靈體相見時再安慰一下?
阿瑟夫就這麼呆坐在教堂的椅子上,目光落在手中的小玻璃瓶上。我被迫看着這個小玻璃瓶,忽然之間,發現了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這一次雖然真正以靈體的視角觀看他的過去,可是,和上一次我成爲楚思魚的經歷不太一樣。這一次我雖然成爲了阿瑟夫,可是,我還是有意識的,我還是記得自己是千年,知道我並不是阿瑟夫。上一次,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原本身份,全然將自己當做了楚思魚,在經歷記憶的期間,一點也不記得我原本的名字,一點也沒有我自己原本的記憶,而是真正成爲了楚思魚。
難道,是因爲這一次的開局不太一樣?我早就知道了怨靈本體的名字,所以纔會刻意地記住這樣的區分?記得我是我,阿瑟夫是阿瑟夫,我只是借用了阿瑟夫的視角。
和第一個幻境相比較,除了視角一模一樣,能夠感受到一模一樣的疼痛和情緒,我依舊是一個旁觀者,而非主角。
我還在胡思亂想,視線之中,一本書遞到了面前。
是來到這個幻境時我看的那本活動故事書,阿瑟夫把小玻璃瓶放到了旁邊,伸出雙手接過了書本,翻了開來。書裡的天空依舊是那麼藍那麼透徹,白雲依舊是那麼純淨無暇,天使們在藍天裡飛翔,阿瑟夫伸出了手撥動書頁下方的機關,小天使們橫向動了起來,藏在書裡的八音盒響起了神聖的樂聲。
“阿瑟夫。”頭頂傳來老修女的聲音,帶着深深的悲傷和憐憫,“大家都會到達天堂的……那些孩子們一生都沒有做過錯事,神父會帶着大家去往天堂的。”
阿瑟夫擡起了頭,望着老修女含淚的眼睛,可老修女的左眼好像被炸傷了,雖然擦掉了血跡,可傷口還是很嚇人。只聽他問道:“那我……也能去天堂嗎?我沒能保護大家,反而是大家用生命保護了我……神會接受我這麼自私的人嗎?”
阿瑟夫說着,眼前越發模糊,是眼淚充盈了眼眶,最後滾落。
“神不會拋棄任何信奉他的子民,阿瑟夫,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神依舊會在你死後收留你的。”老修女摸着阿瑟夫的臉頰,辛苦一輩子的手掌很粗糙,我能感受到她的手掌摩挲在阿瑟夫臉上麻麻的感覺,但是……很溫暖。
老修女粗糙卻溫暖的手擦掉了阿瑟夫臉上的眼淚,她拉着阿瑟夫站了起來,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架,而後雙手相握放在了胸前,像朗誦一般用着渾厚但溫柔的聲音說道:“阿瑟夫,帶着大家的祝福,在天使們的注視下,去幫助更多的人吧!”
戰爭打響,大批的軍隊登陸了海岸線,教堂的神職人員們在敵方軍隊到來之前已經撤離,前往了城市之中。阿瑟夫年紀不大,但是一點也不害怕戰爭的硝煙,跟着大人們在倒塌的殘垣之中奔走,將受傷的軍人和市民救回早已準備好的地下掩體中。
大人們也會照顧這個年紀最小的救援隊員,不會讓他走到最危險的地方。在經歷了又一次轟炸之後,城區中驚恐的人們被神職人員安排到了城區最大的地下掩體中。在黑暗的地下,阿瑟夫用盡自己的溫柔安撫着人們,捱過了一個炮火四起的夜晚。
我附在阿瑟夫的身上,用他的眼睛經歷了一遍,又經歷了一遍。是的,這個場景,就是我和夏苒顏一開始經歷的幻境場景。
只是,這個場景裡沒有我們,阿瑟夫也沒有那麼堅強,他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剛剛經歷了朋友們的災難,轉眼直面戰爭的殘酷。他也會害怕,也會躲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偷偷流着眼淚,但他沒有和其他神職人員說過一句害怕。
我經歷着這些,只覺得,好心疼。
阿瑟夫一直將那個漂流瓶藏在懷裡,在黑暗中顫抖哭泣的時候,他會把漂流瓶拿出來,緊緊握在手中,嘴裡唸叨着“天使”、“天堂”、“回信”等字眼。
一夜慌亂過去,這個城市的軍隊打開了地下掩體的大門,告訴大家敵方戰鬥機已經暫時離開了,所有人可以離開掩體了。
阿瑟夫一夜沒睡,身體因爲恐懼和寒冷而疼痛着,但他沒有請求別人的幫助,一個人扶着牆爬了起來,跟着人羣回到了地面上。
原本陰雲密佈的天空中,灰黑色的雲漸漸散開,溫暖的陽光透過雲層破開的洞投射而下,像是傾倒的光的瀑布,向殘破的人間灑下天堂的恩惠。
阿瑟夫在人羣中跑着,找着老修女的身影,卻看到了高大的軍人將老修女從黑暗的地下掩體中抱了出來,然後放在了躺滿蓋着白布的人的牆角邊,蓋上了同樣的白布。
這一瞬間,我深切感受到了阿瑟夫的崩潰,他想向那個方向跑去,又想向着相反的方向逃離。在這一刻,我很想伸出雙手捂住他的眼睛,讓這幅淒涼的畫面在他眼前消失。可是我無法操控他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看着令這個少年崩潰的場景血淋淋地在他眼前呈現。
“啊——”阿瑟夫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一整晚的堅強支離破碎,所有的希望支離破碎。我感受到了他對戰爭的憎恨,這股憎恨似乎和之前楚思魚溺水而亡時那一瞬間爆發出的怨恨極爲相似。而就在我以爲阿瑟夫就是因爲這一份憎恨成爲怨靈時,他又跑了起來,向着教堂的方向,絲毫不理會身旁人們的阻止。
阿瑟夫竟是一口氣跑回了教堂,站在被重新扶起的神像面前,顧不上氣喘吁吁就大喊道:“神啊!爲什麼——爲什麼會死掉那麼多的人!大家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爲什麼要讓大家經歷這樣的苦痛!神——你告訴我!”
少年嘶吼的聲音迴盪在無人的教堂中,空蕩蕩的教堂讓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迴響着,彷彿是很多人在和他一同質問着神明,彷彿是那些逝去的夥伴、逝去的神父與修女、無辜喪命的人們,與他一同質問着神明。
回聲漸漸消散,從雲層中灑下的陽光穿過倒塌的牆壁落在了神像的身上,熠熠生輝。燦爛的陽光在神像身上彷彿成爲了從天堂落下是聖輝,阿瑟夫擡起了頭,我也就與他一同看到了一幅見過了好幾遍的景色。
灰色雲層全散開了,太陽的輝光將藍天映襯得格外透徹,純潔得讓人想哭。
那種藍色……是屬於天堂的顏色……
眼淚從阿瑟夫的眼眶中落下,他伸手擦了擦臉頰,方纔心中的憎恨全部消散了。他望向聖輝下的神像,虔誠地將手握在了胸前,問道:“神啊,你告訴我,大家……都會到達天堂的,對吧?”
神像當然不會迴應,可阿瑟夫好像有了答案,他心中的憎恨一消而空,他笑了起來,其中的溫柔讓我困惑。明明經歷了那麼多的苦痛,這個少年怎麼還能保存心中的溫柔?難道,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阿瑟夫又對着神像禱告了一番,他拿起了放在不遠處椅子上的活動故事書,將機關撥動,讓神聖的樂聲在空曠的教堂中響起。而後,他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樣,伸手用力扣入了故事書書頁中,將那藍色的天空撕了下來。
小小的天使們被他輕輕拆落,放在了一旁。書頁撕下之後,露出了裡面的木質機關,還有銅製的八音盒內芯。他將藍天白雲的紙張鋪在了桌子上,拿起掉落在一旁地上的羽毛筆,沾了些來不及蓋蓋子而快凝固的墨水,在藍天白雲間寫下了一句話。
這句話用着他的國家的文字,我看不懂,但是透過靈體的記憶,我理解了他書寫的內容:
“這是天堂的模樣。”
“海的那邊,是天堂嗎?”
寫完後,阿瑟夫將紙張小心翼翼捲了起來,塞進了漂流瓶中,用力塞緊了橡木塞子。塞完後他還拔了拔,確認已經拔不出來了,他才放心,握着漂流瓶跑向海邊。
大海連着天際,染上了和天空同樣透徹純淨的藍色,阿瑟夫向着遙遠的方向,鉚足了力氣,將漂流瓶擲向大海。
小巧的玻璃瓶反射着太陽的光芒,像一顆星星迴到天空的懷抱,屬於黑夜的星星隱沒在燦爛的藍色之中,帶着阿瑟夫的願望向未知的遠方而去。
一聲炸裂般的槍響,也在這一刻,劃破了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