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始皇帝的道謝, 神女一如既往古井無波,“如此,陛下便滿足了嗎?”
始皇帝微微詫異。
神女跽坐於晨光中, 朦朧了容色。
陛下有些晃神, 道:“願聞先生指點。”
神女擡手, 掌心中現了一卷竹簡, 宦人正要接過, 呈給陛下,神女的靈寵雪貂翛忽一躍,腦袋將竹簡頂開, 任它摔落到案上,沒有繩結系起的竹簡滾了開來, 還沒等其他人看清上面有什麼, 雪貂的尾巴便在竹片面上一掃而過, 看着像是閃了一下,換了新字。
宦人略帶困惑, 他方纔似乎沒看到竹簡上面有字?可國師給陛下的竹簡,怎麼會是空白的?是我看錯了吧……
宦人多看了那竹簡幾眼,使勁在腦子裡回想,在自我暗示中,模糊的記憶彷彿漸漸撥開雲霧:應該有字的……有字……沒錯, 字跡密密麻麻, 繁複清晰。
越回想, 越肯定。宦人釋然。他就說嘛, 肯定是有字的, 只是他剛纔看錯了。
當然,他並不知道, 原先竹簡是空白的,被系統以一秒三十個的頻率,換成了提前準備好的,有內容的竹簡。
神女將它執起來,垂眸望了一眼上面的字,而後食指輕戳了一下雪貂額心,笑道:“促狹。”
雪貂“嚶嚀”一聲賣萌,尾巴甩得可歡快了。
該配合衣衣演出的它,配合得真棒!
神女臉上表情無奈又縱容,她將竹簡重新捲起來,遞給宦人,讓他送往秦始皇手中。
纔拿到手裡,往上面一看始皇帝就立刻肯定了:國師冰清典雅,如何能寫得出如此逗引戲弄的文章題目,方纔貂神獸頑劣,篡改了國師文字。
只見竹簡上面寫着——
文章一:
《不看後悔!男人看了會沉默,女人看了會流淚!》
內容是:大秦一統前,諸國混戰,百姓顛沛流離,與大秦一統後,百姓有田有地還有國家送的種子租的鐵農具的幸福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文章二:
《十之八九的秦人都不知道的內幕,看看你是懵懂無知,還是知曉真相!》
內容是:以前大秦多麼多麼殘酷,爲了打仗壓榨百姓,過於嚴苛,現在大秦開始慢慢改變了,它給黔首發了可以讓南方一年二熟的稻種!它教導黔首令田地增產的辦法!它拿出的炸|藥和雲霞織成的布,讓力役都不再辛苦了!
文章三:
《震驚!始皇帝這三個不爲人知的秘密,左右丞相冒死將它們真相大白》
內容是:大秦!天命所歸!大秦!有神女!始皇帝!神女親口認證的人皇!
文章四:
《絕密!六國國君的私生活,那些你們所不知道的貴族帷中密談!》
內容是:陛下仁慈,誰家滅國不屠貴族、王室啊,只有陛下心腸好,韓國國君沒有殺,只是軟禁,要不是韓國舊貴族對秦發動叛亂,逼得始皇帝殺韓國國君,否則他根本屁事都沒有!趙國國君也沒有殺,只是發配山林!楚國國君也沒有殺,只是當了俘虜!這是暴君嗎?別說君王了,兩村子搶水,在沒有律法懲罰的前提下,你意外攻到對方村長旁邊,你會不會拎着條木棍給他開瓢?但是陛下就沒有!不僅沒有開瓢,還拿錢養着他們!多麼好的一個皇帝啊,就因爲他心善,遭受了這種誤解!
始皇帝:“……”
過了,貂神獸,尤其最後這一個文章,什麼“他仁慈愛民,他一片赤誠,他滿腔熱血,他純澈如白蓮——被六國國君貴族辜負真心的始皇帝政”,吹捧得真的過了。
哪怕是秦始皇,此刻第一次遭受美白……啊不,PS到親媽都認不出來的助力,亦忍不住產生了一絲羞恥心。
“貂神獸,這是否太……昧良心了?”
雪貂一下子就聽出來始皇帝說的是哪一篇短文,心裡吐槽:不,這可不是我昧着良心,這是你認爲冰清玉潔的神女親手操的刀,當然,一邊寫一邊笑得滿牀打滾,導致寫廢了好幾個竹簡。
明面上,雪貂擲地有聲:“我寫錯了嗎?沒有!陛下你難道是主動去殺六國君王?”
“並無。但……”
“那就對了!”雪貂循循善誘,“我寫的都是你真實做出來的事,只是加了千層濾鏡——哦,我的意思是,我只是用詞稍微修飾了一下,這對陛下的名聲好處很大。陛下,你就是臉皮太薄了,太有仁愛之心了,做了那麼多事情都不知道宣傳一下,對那些六國餘孽只宣傳你不好的一面這事,太寬容了!”
“……”始皇帝用一種一言難盡的目光盯着雪貂。
朕臉皮太薄?
朕仁愛?
朕寬容?
這話你拿給李斯,他都說不出口!
*
“人才啊,陛下身邊居然有如此人才!”李斯拿着最新一期的縣報,死死盯着最後一則文章。
說始皇帝仁慈善良宛若白蓮一樣純真美好,那是他李斯加厚臉皮一千層也說不出來的話!
“老夫遇上對手了!”
蕭何:“?”
李斯已經沒有心思去注意愛徒的疑惑了,他繼續盯着縣報:“平生老夫從未佩服過誰,但是這位‘震驚部’先生,所言所語實屬世間罕見,老夫心服口服。”
蕭何:“??”
“說陛下在忍辱負重,如此不要臉……不是,如此見解透闢的話,這人居然也能說得出口,吾不如他!”
蕭何:“?……”
蕭何:“!!!”
蕭何艱難地開口:“陛下?忍辱負重?”
誰啊,這都不是睜眼說瞎話,這都是直接眼睛瞎了吧?
李斯默默將手裡的縣報遞給他。
蕭何看到的第一眼,先叫了一聲:“好!”
跟UC震驚體沒有關係,他只是驚歎於:“這一期的縣報文章,非常口語,適合黔首聆聽與理解,以後要寫給黔首聽的文章,最好也保持如此詞字。”
李斯深以爲然,“吾已上書陛下,請求每次發報前,允許請數位黔首來聽,若聽不明確,則不停修改,修到他們聽得懂爲止。”
當然,諸子百家的罵戰就不需要了,那些本來就是寫給識字的人看的。
李斯:“不過,我想讓你看的不是這個,你仔細看內容。”
蕭何繼續往下閱讀。
看前三篇時,他滿臉讚賞,“如此,民心縱然不會徹底穩當,至少能夠讓他們不再躁動了。”
黔首容易被煽動,是壞事,但也可以變成好事,比如說,朝廷做了實事後,大吹特吹一通,黔首發現,沒錯啊,朝廷就是做了這種事情,本能就會贊同文章裡的誇耀部分,幸福感和自豪感,就是這麼堆積起來的。
李斯默不作聲,等着蕭何一腳踩進第四篇。
“這……這……”瀏覽完第四篇,蕭何目瞪口呆,臉漲紅成豬肝色,“這也太……太……”
“太”了好久,蕭何都沒“太”出來。
李斯委婉地:“太阿諛奉承了。”
正直單純的秦國人,哪裡經歷過這種洗成白蓮花的套路,又是驚歎,又是羞恥,臉皮薄一點的,比如蕭何,就差掩面而去了。
李斯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非常有用。”
*
黔首不識字,始皇帝特意下令,要求各郡縣最高長官,必須安排手下在人流密集之處將文章念出來,早中晚三遍,儘量讓多數人聽到。
嗯,第一次念出來,聽的人卻尤其多。主要是標題……咳,太吸引人了。
聽完之後,黔首們可不會有讀書人那種“這也太不要臉了”的想法,他們瞭解的東西太少了,反而更容易相信那些瞎編出來的鬼話。
“原來陛下是一個好人啊。跟人搶水,還不對隔壁村村長下狠手。”
“是啊,我們村和對面山頭的搶水井,我當時可是一面板磚砸得他們腦袋流血,陛下還花錢養着他們,這也太好心了。”
“我聽到很多人說陛下是暴君,連人都不敢殺的,算什麼暴君!”
張良出宮去咸陽城裡,原本正在思考自己要如何進行反秦大業,冷不丁聽到這些話,眉頭擰成深深的川字。
他此刻恢復了男裝,還做了一些修飾,也不怕被發現他和張姬是同一個人,便直接上前——覽看一圈,確定這裡是巷子深處,人家不多,交談的人坐在大樹底下乘涼,身旁還有幾隻小雞仔,明顯是普通人在閒話家常,這纔開口:“陛下哪裡算是好人了?”
那些人驚詫地看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張良的衣着打扮,其中一個忽然問:“娃,你是讀書人咧?”
張良納悶地點了點頭。
那些人烘的圍上來,“你給額們說說,那些大王,是不是真的被陛下養起來了?”
張良的眉擰得更重了,“怎麼能說養起來,那分明……”
“不是養起來?咋不是養起來咧?那些大王死哩?”
“沒死,但……”
“娃,你不老實,沒死,給吃給喝,聽說一天三頓肉,還不叫養起來?額別說一天了,一年都吃不上三頓肉!”
“不是,囚禁,他們只能被困在一個地方,沒有自由……”
這話一出來,幾個黔首鬨堂大笑。
“娃兒,自由值幾塊肉?”
張良沉默了。
張良覺得和他們說不通。這些人忙着生存,根本體會不到衣食無憂的囚禁,是多麼難受的一件事。
這是他和黔首本質的區別,他能理解黔首爲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也就知道,他們之間,無法共情。
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秦發行縣報,真是太容易收服民心了。
看張良不說話,這幾個黔首就心滿意足了,說服了一個讀書人,在他們看來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陛下養着那些大王,陛下也沒那麼殘暴啊。”
這些黔首不懂什麼國家戰爭,但是,搶水他們懂,種地的人通常把一口水井當成命,這是要爭搶的!搶得頭破血流也不能放棄!
現在秦始皇在他們眼裡的行爲就是,雖然費大力氣搶到了水井,雙方都有仇,都打死過對方村民,他居然還把隔壁村的村長接納進自己村子裡,給水給糧食,只要不出房子,就養着對方。
在他們樸素的觀念裡,這不是大善人這是什麼?
哦,還可以是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