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舉子在冬末會集聚京城,次年開春便是由禮部主持的會試,褚衛既然要參加本次會試,那麼他的父親必定要回避。

這幾日的早朝也都是在談論三月初的會試,顧元白與諸位大臣們定好會試的基調,確定了會試中經義、策論、算數、詩詞、律法和雜文的比重,會試主考一正三副,由一二品大員擔任,同考官十八人,禮部提請了名單,人選是由顧元白選派。

早朝之後,顧元白就拿到了名單,他須儘快選好人,三日後,這些人選就會被禁軍跟着,進入貢院鎖院。

點人一事也有學問,現在雖說是天子門生,但鄉試、會試的主考官終究有“一座之師”的名頭,這個考差也是備有面子的事,講究的是進士出身、皇上信任,顧元白願意讓誰更進一步,願意固住誰的手腳,這裡也能做文章。

等他點好了人,御膳房也送來了吃食,自從他上次點了一碗炸醬麪之後,御膳房好像發現了不同醬料的一百種用法,他們折騰出的肉醬鮮香,只靠這個就極其下飯。

顧元白這幾日的胃口不怎麼好,御膳房的人花再多的心思,他也只寥寥動了幾筷就放下了筷子。吩咐人撤了飯食,顧元白洗漱後便準備睡個午覺。

吩咐田福生在一個時辰後喚醒他,顧元白陷入了沉睡,可沒想到他剛剛睡着,就被劇烈的搖晃給喚醒。

睜開眼就看到田福生的臉上滿是淚水,聲音顫抖着道:“聖上,宛太妃重病了。”

*

京城郊外的莊子。

顧元白從滿是藥味的房屋中走了出來,看着院落中孤零零的一顆枯樹,眼中有些乾澀。

身邊的田福生及其宮侍已經掩面哭泣,御醫跟在聖上的左側,小聲地說着診斷結果。

宛太妃,是先帝生前的妃嬪。

也是顧元白生母的妹妹。

顧元白生母逝去的早,母族爲了維護顧元白,讓宛太妃入了宮,宛太妃爲了讓自己能將顧元白視若親子,親口服用了絕子藥,此後的一生,都只爲顧元白鋪路。

顧元白生母死的蹊蹺,也是宛太妃在後宮之中一步步查明瞭真相,她替他抱了母仇,無論是先前的小皇帝,還是如今的顧元白,都將宛太妃當做生母一般看待。

先帝崩了之後,顧元白原想在宮中好好侍養宛太妃,但宛太妃決意出宮,她不想連死都在大內之內。

顧元白將她遷到這莊別院,可精心的供養還是抵不過時光的流逝。

宛太妃老了,沒了心氣,她想死了。

顧元白望着灰濛濛的天空,心臟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鼻尖發酸,眼中卻乾澀。

“走吧。”

馬車在不平的路上顛簸起伏,別莊逐漸遠去,田福生已經擦去了滿臉的淚,擔憂又小心翼翼地在車上伺候着顧元白。

顧元白依靠在軟塌之上,看着馬車外的景色發着呆,直到馬車駛入了京城,他才叫了停,下了馬車,親自徒步往着皇宮而去。

京城在天子腳下,繁華而人口衆多,有幾個小孩舉着糖人嬉笑着從一旁跑過,顧元白停了腳,望着這些孩童。

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們在街旁做着活,女人們在辛勤的操勞着家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爲了過好日子而忙碌。

然而更多的,則是三兩成羣的讀書人,書館茶樓,到處都是激昂文字前來參加會試的舉人,他們或激動或忐忑,大聲談論着即將到來的會試。

顧元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在他身後保護着他的侍衛以及宮人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們只是沉默地跟着這位年輕天子,警惕周圍的一切。

京城裡的達官貴人多如牛毛,顧元白一行人並未引起多少注意。顧元白收回了心神,腳步繼續往前走去,然而兩步剛踏了出去,一片雪片忽而從他的眼前飄落。

“啊!爹爹下雪了!”

“下雪了!”

周圍響起一聲接着一聲的兒童喜悅叫聲,顧元白失笑着搖了搖頭,田福生連忙爲他披上狐裘,“老爺,上馬車吧?”

“再走一會,”顧元白道,“我也好久未曾見過京城的雪景了。”

京城二月份的飛雪如鵝毛飄舞,侍衛長爲聖上執起傘,雪白的雪花從傘邊滑落,有些許被風吹到了聖上垂至腰間的青絲之上。

他們走過酒樓茶館,狀元樓上,薛遠挨着窗口晃着酒瓶,一低頭就見到這一行人。

聖上的面容被遮掩在傘下,但田福生和侍衛長的面容卻熟悉無比,薛遠晃了晃酒水,將手伸出窗外,等一行人經過他的窗口時,五指一一鬆開。

“咔嚓——”

酒瓶碎落在顧元白身後的不遠處,侍衛們頓時緊繃起身體,兇悍地朝着就樓上看去。

顧元白推開了傘,視線沒了遮擋,他朝上方望去時,二樓窗口處隨意搭着一隻手,不用多想,顧元白就知道是這隻手的主人扔下的這瓶差點砸到他的酒。

顧元白脣角勾起,聲音卻如雪花一樣冰冷,“把他帶下來。”

片刻之後,滿身酒味的薛遠就被侍衛們帶下了狀元樓,雪花飄飄揚揚,飛舞的更加厲害,傘也沒有了多少用處,顧元白已經讓侍衛長收起了無用的傘面,獨自在寒風中站了一會,身上已經積了不少白雪。

薛遠被帶到了顧元白的身邊,顧元白見到是他,繼續笑着:“原來是薛將軍家的公子。”

田福生道:“老爺,要不要將薛公子送回薛將軍府中?”

他們說話的功夫,薛遠打了一個酒嗝,伸過臉來看着顧元白一會,才道:“聖上?!”

顧元白靜靜地看着他,他的發上、狐裘上,乃至睫毛上都垂落着雪片,這些雪片落在他的身上竟然沒有立即融化掉。相比於他,薛遠身上倒是乾乾淨淨,那些雪花還未落下就已經被他身上的熱氣給蒸騰的化成了水。

見到此,顧元白心情更加不好了。

沒有一個帝王會在未來將會奪取他的政權、比他要健康百倍的人面前會保持好心情。

薛遠這人就是一匹見人就咬的狗,平常不叫,但狠辣兇猛,道德感極低,眼裡只有慾望和權力。他是帶兵的一把好手,但這樣的臣子宛如是一把沒有刀柄的利刃,如果別人想用他,就得做好自己被砍斷一隻手的準備。

褚衛顧元白敢忽悠,薛遠不行。

顧元白朝着地上碎裂一地的酒瓶看去,“這是怎麼回事?”

薛遠咧開笑,身上的酒氣沖人,他跟着朝地上的碎片看去,佯裝恍惚,“我的酒怎麼在這?”

田福生捂着鼻子,捏着嗓子道:“老爺,薛公子應該是醉酒了。”

顧元白忽而一笑,他走到瓷片旁邊站定,押着薛遠的人也帶着薛遠走了過來,薛遠神情放鬆,雙腿走的慢騰騰,這樣看着,那些侍衛不像在壓人,而像是在伺候人。

雪花飄落到鼻頭,恰好一陣癢意升起,顧元白低咳了幾聲,啞聲道:“跪下吧。”

壓着薛遠的侍衛雙臂用力,結結實實地將薛遠的雙膝按在了碎落一地的尖利瓷片上。

大片的碎瓷刺入了肉裡,鮮血瞬間漫過褲子流到了地面,雪花飄到這些血上,很快被融化成了水,讓血在地上蔓延的更快。

薛遠臉上的敷衍倏地收了起來,陰沉不定地擡頭看着顧元白。

顧元白對他柔柔一笑,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頭髮,他低下頭,在薛遠耳邊一字一句道:“朕今日心情很不好,薛小公子,別給朕能讓你母親傷心欲絕的機會,聽明白了嗎?”

薛遠被迫擡起下巴,下顎緊繃成一條隨時暴起的弧線,頭皮被拽得發麻,“母親”兩個字傳入他的耳中時,他陰惻惻冷笑道:“遠知道了。”

顧元白:“很好。”

他鬆開了手,薛遠微側着頭,看着小皇帝脣色蒼白含笑地從他耳旁退開,膝上的疼痛逐漸退去,但薛遠全身都已經火熱起來了。

他低頭看着膝上的傷,咧開嘴陰沉沉的笑開。等聖上一行人走沒了,薛遠才撐着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薛府走去。

*

顧元白進宮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代監察處的人趁着薛府招人的機會再往裡面派人。

果然如他所料,薛遠回府之後就對府內的人進行了大清洗,將有可能是皇帝眼線的下人全都發賣,再買入一些身世乾淨的人進入府中。

薛遠和褚衛兩個主角自然是讓顧元白多多關注的地方,潛伏在薛府中的人手有十二人,此番被清理了七人,還有五人留了下來,或許可以藉此機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顧元白對這個結果還是挺滿意的。

一路在雪天之中走回宮,回到宮殿時鞋子已經溼了,田福生爲顧元白褪去鞋襪時忍不住唸叨:“聖上,保重龍體啊。”

顧元白低頭看了一眼靴子,笑道:“溼了啊。”

田福生同太監宮女們忙碌起來,等終於將聖上弄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冷意之後,才齊齊鬆了一口氣。

聖上坐在牀邊,太監將泡腳的艾草水端走,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寢宮中的燈亮得如同白晝。

“宛太妃身體不好了,”顧元白輕聲嘆氣,“御醫跟朕說,怕是撐不到過夏了。”

田福生給聖上按着肩膀,“聖上,宛太妃不願您難過。”

“朕知道,”顧元白,“她怕朕憂心。”

“正是這個理,聖上,宛太妃見您能振作起來,她老人家才能心裡高興。”

顧元白不說話了,肩頭放鬆了後,就讓田福生帶人退了下去,他想要獨自一個人靜靜。

他也纔剛剛起步,剛剛將朝堂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上。

天下還有很多事沒有去做,還有很多事需要三五年甚至數十年的時間需要去驗證。

宛太妃憂心他,是憂心他會埋怨自己的身體。

但其實,對於這平白多來的一條命,顧元白是感恩的,更何況這條命帶他領略了從未見識過的風景。

臨睡前,顧元白想到了薛遠和褚衛。

他沒有針對這兩個主角的想法,沒有了薛遠,也會有王遠李遠……能引起動亂本身的唯一原因,就是皇帝本身做的不夠好。

他的生命已經限定,但不論是薛遠還是褚衛,他們作爲文中的主角,必定可以將大恆發展的很好。或許可以繼承他的遺志,將他想做的事再做下去。

可薛遠太過不遜了,想要馴服這條瘋狗,顧元白還需要想想辦法。

怎麼能讓他聽話呢?

把他揍怕,讓他知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