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四個大跟班之後,江月昭的逃亡生活竟變得如出遊省親一般的舒適愜意。每天的行程食宿都被這四大跟班打點得妥妥貼貼。蕭都、青丫婆婆與江月昭三人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坐上馬車趕路,下了馬車吃飯睡覺了。
四人一路上插科打諢,逗着悶子,笑語連連。老三蕭節天生一副好嗓子,行到野外無人處,他興之所致,就會亮開嗓子唱幾首家鄉小調,給這乏味沉悶的逃難之旅增添幾分生氣樂趣。
他們好象都知道江月昭的身份,卻從來不曾開口問起。路上遇到官兵搜查,幾個人也不問蕭都,自己就會想辦法避開。
起先對這兄弟四個,三人還保有一定的戒心。幾日相處後,四個人對蕭都畢恭畢敬,服服帖帖,彷彿跟了這位名震江湖的探花公子,是他們這一生最大的理想一般。
江月昭暗自思量過:蕭都雖然行事乖張,可到底是一代宗師名俠,仰其名而樂於追隨,本就屬正常。再則那黑龍衛是裕王的勢力,與朝廷無甚關聯,更何況現在裕王被禁着呢,估計失主落魄了的黑龍衛對皇帝只有怨氣吧。如果黑龍衛已被皇帝收編,想來蕭都不會不知道。
而探花公子心中也是這般考慮的,便逐漸放鬆了對四人的戒備。那日行至一處偏靜的小鎮上,蕭都看天色已晚,便決定不再前行,當晚就歇在鎮上的“同福客棧”。
幾個人用過晚飯。又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便分頭進了自己的房間,涮洗安寢了。
江月昭此時已有孕六月餘,起居上漸生一些奇怪地變化。比如晚上睡覺,她會抱着自己的大肚子翻來覆去。明明睡着的時候頭還朝着北面,晨間醒來時就已經向南了。
剛上路時,青丫婆婆不放心她一個人睡,天天和她擠在一處。結果那幾日青丫婆婆夜間被她顛倒翻覆的睡品搞得不能成寐,白天就會戴上兩隻大大的黑眼圈。
江月昭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投宿時便要求給自己獨開一間客房。青丫婆婆起初還不肯,幾日行來太平無事,她也慢慢地放了心。讓江月昭自己獨守一室了。
那天江月昭回了自己地房間,向小二要了熱水,擦了身子洗了臉,便爬到牀上躺下了。要說這連日趕路,她也是很乏憊的,只不過護送她的幾人尚且不顧疲倦,她自己更不好喊累,只能硬撐着而已。
她軟塌塌地癱倒在牀上,聞着那被褥之上皂莢的味道,心中開始想念東州城的家。想念容毓飛。以前在家時,晚上靠在容毓飛的胸前,聞着他身上散發的溫熱清爽的男人氣息,她總會睡得很安心。
如今自己亡命天涯。夜夜投宿在不同地客棧。每當或濃或淡的皂莢氣味鑽進她的鼻子裡,她心中就越發地想念那聞之令她安睡的屬於她相公特有的氣味。
她從內衣夾層中摸出那封信---容毓飛的信。
自打離開東州城,每晚睡覺之前,她都要拿出這封信來看上幾遍。那信箋已經被她反覆摩挲,起了絨絨的毛邊了。
容毓飛在信上說明自己一段日子內會被皇帝監視着,不能去找她,又將安排好的去處告知了她,並細細地囑她一些路上小心。愛惜自己之類的話。
大概他心中亦有千言萬語,提起筆來卻無從說起吧,說了那些事後,他另用了一整張的信箋,只寫下半首詩: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筆風蒼涼。直透紙背。江月昭每次看時,都彷彿見到容毓飛將滿腹地柔情貫注筆尖,將無盡的思念化作這一筆一劃,然後棄筆一聲長嘆,只因終究無法盡舒其胸臆。
這耳熟能詳一段詩句,因爲注入了容毓飛的無限深情,而讓江月昭每次讀來,都會潸然淚下此刻也不能倖免,她就着客房內微弱地燈光,把那半首詩又反覆讀了好幾遍,方纔仔細摺疊好信箋,放入懷中,擦乾眼角的淚滴,吹熄了燈火準備入眠了。
因爲過於乏累,屋子裡黑下來後,不消片刻江月昭便進了夢鄉。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個響晴薄日地好天氣裡,她在容府的後花園中,坐在那架纏滿花枝的鞦韆上。容毓飛一身水藍色長衫飄然,丰姿灑逸,笑意盈盈地站在她身旁,一邊喚着她的名字,一邊給她蕩着鞦韆。
他蕩得鞦韆好高,讓她感覺自己象飛起來了一般。她高興地笑着,那歡快的聲音象搖響了銀鈴,清清亮亮地飄在容府的上空。
“別怕!有我在呢!小昭不用怕!”容毓飛一邊高聲鼓勵着她,一邊手上用力,將鞦韆甩到更高的天上。
江月昭正在興奮地驚叫,突然覺得自己手下一鬆,那鞦韆的繩索就脫離了她地掌握。她整個人被“咻”地甩了出去,飛上了天。
她越飛越高,眼看着容毓飛茫然地站在鞦韆架旁,身影越來越小。她一邊尖叫着,一邊胡亂揮舞着手腳,幻想着能在這半空之中抓住一點依憑。
慌亂之間,她看到一隻大鳥飛來,拍着雙翅在她眼前停駐着,瞪着轉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她彷彿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那隻大鳥的一支羽翼,
那大鳥受了驚嚇,拼命地撲楞着翅膀。江月昭雖然用盡渾身氣力,卻只抓到一把羽毛。掙脫她的大鳥一聲驚鳴,扇着雙翅向更高處飛走了。
而江月昭則失去了升力。直線向地面掉落下去。她看到正下方是一棵葉翠冠豐的大樹,她在心裡祈求着上天保佑,那樹冠能撐得住她地身體。
她掉啊掉啊!當那蓬大無比地樹冠清晰地出現在她視線裡時,她絕望了!
那枝繁葉密地樹冠中央,正對着她下落的方向。居然是一個漏洞。那樹洞張着幽漆漆地怪口,象是一個怪物在專門等着她地到來,然後閉上嘴巴,“咕嚕”一聲吞下她。
她被恐懼緊裹着,想要尖叫,卻發現自己根本叫不出聲音來。她終於掉落到那黑通通的怪洞之中,什麼也看不見,身體卻在一直落一直落。然後“撲通”一聲,撞到了什麼東西上。
痛!
她一聲悶哼,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不對!她怎麼伸不出手來呢?她又試着掙扎幾下,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人反綁在身後呢,哪裡能伸得出來?
這一認知讓她的頭腦頓時從剛纔的惡夢中清醒過來,黑暗中張惶四顧,發現頭上有一方簾布透着暗淡淡的夜色,在有節奏地蕩悠着。
這是一輛馬車!而且不是她日間乘坐的那輛馬車!
她被劫持了!
此念一出,她只覺得渾身一陣發冷。本能地欲出聲喊叫,卻只發出“嗚嗚”地一陣低哼--她的嘴巴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結結實實地塞滿了。
但畢竟她弄出響動來了,車外地人便聽到了,有個一聲音說道:“大哥。她好象醒了!”
江月昭聽了,大吃一驚---竟然是蕭節的聲音!
“不用理她!綁得結實着呢,逃不了!快快趕路要緊!待探花公子和那個老婆子醒轉追來,我們哥幾個有九條命都不夠他殺的!”
蕭忠的聲音!
那所謂的忠勇節義四兄弟,竟然是朝廷的爪牙!聽那蕭忠話裡的意思,蕭都和青丫婆婆應該是沒有提防,都被下了藥了!那麼他們劫了自己,十之八九就要回京請功去的。
江月昭只覺得一陣憤怒。蹭着身子坐起來,用後背用力撞向那馬車的車廂板子。
“容大少奶奶安靜些吧!”蕭忠顯然知道江月昭在幹什麼,在外面出聲說道,“我們哥兒幾個與你無怨無仇,不過是奉命行事,不會太難爲你的。你安靜些。我保證好吃好喝送你回東州。”
江月昭撞了幾下。就覺得肚子裡地寶寶在使勁地踢騰,肚子有些疼。她趕緊停下來。深呼吸幾下,放緩身子,半晌後肚子裡方纔平息下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心中核計着:光憑她自己是逃不出這四人掌控的,爲今之計,她只能等蕭都與青丫婆婆醒轉後追上來,或者途中歇息的時候再尋時機。
打定主意後,她就安靜下來,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靠坐在馬車上,卻再也沒了睡意,一直睜着眼睛到天亮。
大概四人確實怕蕭都追上來吧,天都亮了好久了,也不見他們停下來歇息,馬車一直在“轆轆”地行進着。江月昭約摸着時辰,應該已近午時了。從昨晚到現在,她滴水未進,肚子裡還一個要吃地呢,真是又飢又渴。
於是她拿頭頂了頂車廂,發出“嗚嗚”地抗議之聲。
過了好一會兒,江月昭聽到車外“籲”的一聲,馬車停了。接着車簾一掀,蕭忠那張曾經憨厚忠實的面孔出現在江月昭面前:“容少奶奶是餓了吧?”語氣還算客氣。
江月昭瞪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那蕭忠便伸手取下堵在她口中的一團碎布:“少奶奶將就着點兒,先吃些乾糧,喝些水吧。”
江月昭只覺得一股清涼的空氣衝口而入,肺裡一下子舒坦了不少。不過她還沒忘記自己的處境呢,嘴巴一解放,張口就喊:“救命!”
“大少奶奶別白費氣力了,這裡荒郊野嶺,方圓十幾裡內都沒有人呢。你喊得再響,也只能夠把狼招來。”
江月昭第二句“救命”的口型都擺好了,聽他這樣一說,便換了話題:“快拿些吃的來吧,餓死了我,你們也不好交差呢!”
蕭忠手拿一個饅頭,湊近江月昭地嘴邊:“只有這個,吃吧。”
“把我解開,我自己吃!”江月昭要求道。
“要吃就這樣吃,不吃拉倒!”蕭忠不肯妥協。江月昭只好就着他的手,吃了半個饅頭,喝了幾口水,便忿悶地靠坐下去,再不理這幾個人。
蕭忠重新塞了她的嘴巴,一甩鞭子,趕着馬車繼續急奔而去。
江月昭盯着對面的青色簾布,看着從那裡透進來的光從亮轉暗,由明黃轉爲暗紅,她知道---太陽落山了,天要黑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得得”地行來。待那馬蹄聲近到自己乘坐的這輛馬車旁時,有一個清朗地聲音在車外響起:“幾位兄臺,在下行路匆忙,飲水已盡。可否向幾位討口水喝?”
江月昭聽到那聲音,整個人爲之一振,直覺得一股氣血直衝腦頂,登時便激動地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