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柱……”
萬籟俱寂的深夜,賓館的豪華客房裡,昏黃色的燈光暈染着房間內雪白的牆壁,和淡淡的薰香味一起營造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圍。
在這靜謐的空間裡,響起了一聲幽幽的嘆息。
穿着睡衣的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遙望着遠處的那座小鎮。
半黑半灰的長髮沿着肩線柔順披落,摘下了眼鏡後的清秀臉龐神色嚴峻,那雙瞳孔中的視線比平日給予他人的印象更具壓迫感——她的眼神天生銳利,很難改變,所以她纔會選擇戴眼鏡,好讓自己的態度看上去更柔和。
她的工作畢竟是顧問,是要常常和人打交道的職業,要是一上來和人沒開口就把人嚇跑,或者害得別人戰戰兢兢說話,就沒法好好展開工作了。
當然,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的米櫻已經沒心思照顧無關緊要者的看法。
剛纔睡下沒幾個小時,她便若有所感地從噩夢中驚醒,隨後匆匆從牀上爬起,並在幾分鐘後收到了來自總部的電話。東天開拓委員會在全球各地的數個觀察哨所皆觀測到了“一類超級危險源”的出現;並在此之後的半小時裡,還陸續觀察到了一次巨大的重力井波動——能量級是數十年來最強烈的一次。
“一類超級危險源”,又被稱作“神柱降臨”,是委員會……或者說這顆星球上所有了解和關注“另一個星球”的人們,都不可能不知道的超常現象。
所有人都在畏懼着、而部分人則是在期待着這一日的到來。上次的“神柱降臨”還是十年前發生的,事件發生後的餘波極大改變了世界格局。
儘管對地球上七十億不知情的普通人而言,過去十年中渡過的每一天,都好像是昨天一樣無甚改變;但對於暗流涌動、瞭解的內幕人羣而言,種種超常技術的涌現與各方勢力的你爭我奪,讓局勢稱得上日新月異。
這一切都是來源於神柱。
受神柱降臨影響的人們成爲被人追逐和熱捧的對象;從神柱上面挖掘出來的任何一樣“物品”或“信息”,都象徵着力量、象徵着超越人智的技術、象徵着無與倫比的財富,以及……
象徵着這個世界的未來。
米櫻向來討厭狂熱的事物,更討厭分明摻雜着危險因素的狂熱,有關於神柱的一切都像是陷阱,是食人植物張開的大嘴,散發出來的誘人香氣只不過是爲了捕獵那些沒頭沒腦的飛蟲。
“比起神柱降臨後能得到的東西,這一現象就是危機本身。降臨後的地點無一例外會發生令人震驚的慘劇,譬如原生動植物的大規模變異和暴動,並且……阿爾法文明雖然從神柱中得到了令其繁盛一時的活體機械技術;卻也正是因此,被在星間流浪的‘入侵種’們盯上了。”
在她眼裡,“神柱降臨”真正象徵的東西不是財富不是權力不是科技,而是末日——是一整個文明被入侵種們摧毀;這種現象在地球上發生的次數越頻繁,就越意味着破滅之日即將臨近。
目前在地球上發生的“入侵種”襲擊事件,幾乎都是依靠重力井實現的偶發躍遷現象,侷限在小範圍內,所以無論那些來自宇宙的怪物們有多麼兇惡和殘忍,包括委員會在內的一衆組織還是能通過派遣精銳小隊的方式解決掉它們,甚至有餘力通過情報管制向大衆隱瞞世界的真相;
以及,就算入侵種被地球上的生態所吸引,考慮到如此寬廣幅度的宇宙空間,等它們能大舉進攻地球之時,仍有一段漫長的時間,這個時間可能是數百萬乃至數千萬年。
但是,“神柱降臨”卻會極大地加速這一過程,因爲它會產生巨大的空間紊亂現象,進一步破壞和擴大阿爾法星與地球之間的重力井效應,從而加速入侵種們的入侵進程
一旦入侵種們的“王”(或者說“神”)——即“霸主”們,普遍擁有了通過重力井躍遷到地球上的能力,那麼,世界的破滅就可以說近在眼前了。
神柱,不可思議的存在,宇宙中最神秘和最奧妙的生命體——它讓人類獲得了本應不會在時代出現的種種超常技術:擁有超能力的三種人羣,以及素體着裝者這樣無與倫比的戰士;卻也把人類這個族羣逐漸推到了懸崖邊上。
這個世界上,能看出這一點的人不在少數,但能剋制慾望的人卻總是少之又少,無論他人如何呼籲,絕大部分人的想法恐怕還是“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有時候,米櫻會悲觀地想:也許像阿爾法文明那樣遠比人類強大與繁榮的文明,之所以會淪喪於入侵種們之手,正是因爲他們也有着和人類一樣的缺點,烙印在生物基因深處的利己主義。
反過來說,連阿爾法文明都沒能成功延續下去,如今的人類又能有多少希望呢?
“你在想什麼?”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好友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輕鬆、乃至不着調。
但在這一刻,米櫻卻很慶幸她能陪伴在自己身邊,一時間竟連各種悲觀絕望的思考都被拋在了腦後。
沒錯,其實以上種種想法,都是在過去——準確地說是見識到“救世主”的力量之前困擾着米櫻的問題;自從見證過秋綺夢擁有的超規格力量後,實際上困擾她的就變成另一個問題了。
只要救世主還在這顆星球上,這個人還願意站在人類文明這一邊,那麼一切都有希望。
只是,把全世界的平衡賭在某個人的身上,而非全人類的通力合作,這不符合米櫻本人的理念,哪怕這個人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因爲根據歷史經驗,神會護佑、拯救和引導人,但也隨時可能成爲人的敵人。
她就是懷着這般複雜的心情與秋綺夢相處的。不過現在,至少現在——
她感到了一絲安心。
……
秋綺夢站在米櫻身後,和她一樣沿着酒店窗戶眺望白月鎮。
在肉體凡胎的眼中,小鎮彷彿還是那個小鎮,安靜,祥和,遼闊的天空空無一物,鄰近的大海風平浪靜;但若是有人想要踏入其中,很快就會遇到螺旋向下的無限通道;
而在“救世主”的眼中,白月鎮上存在的問題就更明顯了:
那裡彷彿連通着大海深處,已經變成了一整個巨大幽深的漩渦,任何生命體膽敢貿然靠近,都會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
“嗯……有點意思。”
可無論那裡真的是深海之底,哪怕是宇宙深淵,都不可能遮蔽救世主的視線。
秋綺夢的雙眸正在煥發出炯炯的光彩,穿過幽深的漩渦,她看到了漂浮在天上的數十架飛行器。
米櫻察覺到這一點的時間要更晚些,不過結合總部發來的情報,即便有神柱力場的阻隔,她還是大概猜出了白月鎮上發生了什麼。
“馬特廖仕卡……居然大張旗鼓地派軍隊來地球上了嗎?”
米櫻擰起眉毛。
“看來我來這裡的時間還是晚了點,只找到了‘上位個體’,卻還來不及從它那兒獲取情報。”
女人的目光轉向身邊的好友,只見白金色長髮的女郎微笑着說:
“一羣外星來的不速之客敢搞出這種動靜,多少有點不把人類放在眼裡了吧?”
“馬特廖仕卡的確有這個資格。他們繼承了阿爾法人的技術,委員會裡可有不少人羨慕這一點,還派遣國王去操縱它們的上位個體,目的就是想再從他們那兒把技術搶回來。” “那隻能算他們倒黴了。”秋綺夢舔了舔嘴脣,語氣中有着微妙的興奮,“誰讓救世主——人類的守護者正好出現在了這裡呢……啊,真是太倒黴了。”
“嗯,那就好,如果你去一趟,想必事情很快就會解決……”
“不。”
然而,秋綺夢卻搖頭拒絕了。
“既然是我要動手,那就乾脆去斬斷根源吧。”
“……?”
米櫻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她這句話的意思,在意識到對方接下來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女人忍不住睜大眼睛。
“你……認真的?”
“當然……啊,不對,其實我不怎麼認真,但我說過的事情,一定會實現。”
秋綺夢朝她晃晃手指。
“放心,我能搞定的。”
“我不懷疑你能贏。”米櫻說,“但是,鎮上現在正在被進攻……”
“不是還有別人在嘛。”
別人……
米櫻知道她說得是那個叫燕景行的少年。
但時至今日,她仍然對“原型”能否對抗“救世主”有所懷疑,而且,那位少年纔剛成爲着裝者,很明顯沒來得及挖掘出自身素體的力量。
不過,就算是這樣,單從力量比較而言,也未必無法對抗馬特廖仕卡的軍團……米櫻真正擔心的是,在她看來,他還只是個孩子。
和眼前這個會對未成年人產生奇怪想法還和對方大打出手的變態女人不一樣,她認爲燕景行是潛力值得期待的年輕戰士,同時也覺得他是個需要照顧的對象。
經驗、直覺、心理——“戰士本能”並不能完全彌補其中差距,她很清楚這一點,更知道秋綺夢對此心知肚明。
“關於這方面的問題,我有好幾次都想與你探討,但你每次都選擇避開。真的不是因爲嫌麻煩嗎?我不認爲你是個好選擇,但如果伱非要親自去教育,也可以再商量……”
在米櫻看來,眼下最重要的是讓一個值得信賴的前輩去引導燕景行的成長,讓他儘快學會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
孩子需要自由而非放縱,在缺乏正確教育的情況下,無論是浪費自身的才能還是走上極端的偏路,都不是她想看見的——“原型”的意義太過重大,由不得她不上心。
“我是覺得沒什麼好討論的啦……對了,因爲你不是戰士,沒和他打過架,沒有靈肉交流的物理碰撞,所以纔不懂吧?”
秋綺夢更大幅度地咧開嘴角。
“他和我是同一類人,打一照面我就看出來了。所以不用擔心他的未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先不說你的直覺靠不靠譜,光是“和你同一類人”這點就很讓人擔憂了……米櫻在心裡吐槽了一句,覺得恐怕光用說的是改變不了主意的。
如果非要再嘗試勸說的話——
“萬一呢?”
她說。她發現好友對那個男孩的看重是前所未有的,態度亦是極爲認真的。
而“認真”這件事放在秋綺夢這個女人身上,簡直跟小行星撞地球的機率一樣低……
“命運總是難測,萬一他在成長起來前,真的死了呢?你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嗎?”
“哦,他要是死了啊……”
秋綺夢露出無所謂的神情。
“——嗯,那就死了唄。”
一如往昔的美麗笑顏,依然是那般輕鬆愉快、也依然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殘酷與傲慢,讓她猛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其實從來都沒有變過。
米櫻一時無言。
“那麼,我走了。”
秋綺夢朝她擺了擺手,瀟灑地轉身離開。
“在這等我一會兒,馬上回來。”
救世主的步伐輕快地就好像出去和鄰居串個門一樣,而她的目的地則是——
光年之外的阿爾法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