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三月,東北的天氣開始逐漸轉暖,母親的肚子也越來越大,那天是週一,但是母親卻沒有按照正常的時間去學校上課,反而坐在家裡,看着房檐上向下滴答的水滴發呆。
這個挺着大肚子的人民教師被學校下了處分,原因是她在看到自己班級的學生被校外人員霸凌的時候挺身而出,而無論是學校還是那名被她保護的學生,非但沒人站出來爲自己說話,反而將大部分責任推給了自己,而另一個爲此事出頭的男孩子,更是直接被學校開除以平息事端。
那幾個欺負人的小混混,不過在派出所呆了兩天便繼續出來大搖大擺的混,他們依舊我行我素,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而母親和見義勇爲之人卻因爲這件事兒改變了一生。
那年母親25歲,但她絕對是個堅強的女人,受了委屈也沒有情緒失控或是聲張此事,她只是爲自己請了一天的假,安安靜靜的在家休息。
其實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兒,也許母親會在第二天回到學校去繼續上課,而不是選擇毅然決然的辭職,如果不是家裡人的言論說辭激起了母親胸中那團火的話。
那天下午,父親下班回家之前,母親接到了幾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姥姥的:
“閨女!沒事兒吧?”姥姥的語氣很關切。
“沒事兒。”
“好好的寫檢查,有個好的認錯態度,等事情過去了,再過個兩三年,媽給你找人把處分消了!”
姥姥的這句話讓母親陷入了沉默,姥姥是個共產黨員,老一批的革命工作者,她骨子裡就滲透着勤勞致富,服從命令聽指揮的優良傳統,可是同樣也有着那一代人的固執和是非不分,他們不會去追究一件事情到底誰對誰錯,只會盲目的聽從所謂上級領導的那排,說我錯了我就認錯,說我對了就接受表揚。
“嗯......”
母親沒有多說什麼,但是此時她的內心已經在悄然變化。
第二個電話是家中另一個長輩的,如果說姥姥的電話還是因爲關心正懷孕的女兒,那麼這個人打這個電話的目的完全就是爲了看熱鬧,市井之中永遠不缺這樣的人,別人越是倒黴,她就越是高興,別人若是過得比他好,她每天在家氣的牙癢癢!
“小莉呀!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你說你好好的上課,學校外面的事情你管什麼啊!?”
那女人嗓門極大,母親本能的將聽筒遠離自己的耳朵。
“地方是學校外面,但是學生是我的學生。”
之前面對姥姥,母親很多話都沒說,一來是爲了給姥姥留面子,二來也不想激化矛盾,可是現在面對這個女人,母親可真是有什麼說什麼!
“什麼學生啊!你就是老師,上好課就得了唄!人家孩子打打鬧鬧的,跟你有啥關係?要不怎麼說學校處分你呢!你還是太年輕!咱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誰能惹得起那些流氓無賴!?”
母親沒再說什麼,直接掛斷了電話。
第三個電話是來自校方的:
“李老師!身體好點了嗎?”
“嗯,好多了。”
“你現在懷着孕,一定要注意身體!”
學校領導說着官方的話。
“嗯,知道。”
母親不冷不熱的回答。
“處分的事兒啊,你別太往心裡去!你是個好老師,大家都知道,但是學校要把影響降到最低嘛!”
“......”母親深吸了一口氣,張了張嘴,但是並沒有多說什麼。
“如果身體還不舒服,那就再多休息一天!等身體好了再回來上班!”學校領導的語氣依舊溫和,也依舊官方。
母親“嗯”了一聲,隨後掛斷了電話。
......
第四個電話是那個被開除的家長打來的,具體內容此處不表,總之就是極盡所能的將母親一頓臭罵。
多年以後母親再次回憶起那天的這幾個電話,她說姥姥的電話讓她寒心、親戚和學校的話讓她噁心,唯獨那天那名家長說的那一大堆髒話,讓她覺得舒服,或許母親的心裡也憋着這一大堆的髒話,只是她的身份不允許她把這些話像是那個學生家長那樣酣暢淋漓的罵出來。
我明白,這四通電話,就像是一劑強心針,讓原本猶豫的母親,徹底下定了要離開公立學校的決心。
有些人只會自己做決定,他們不喜歡聽從別人的意見,少說話,多觀察,在心裡默默的判斷,他們總是不露聲色的決定一些大事兒,並不會表現出與平時不同的狀態,但是這種人往往做了決定以後任何人都勸不回來。
我母親就是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其實並不適合做生意,因爲他們的一意孤行往往會釀成一些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不過幸好,後來的母親還有一個這個世界上最適合做生意的合作伙伴。
......
1998年三月下旬,一個大肚翩翩的孕婦走進了校長辦公室,她留下了一封辭職信,然後輕飄飄的離開。
從這封信之後,母親接到了無數的電話,有懇求她回到工作崗位上去的學校領導,有說母親對自己人民教師的崗位不盡心盡責的學生家長,有說母親不孝順的家中長輩,而包括姥姥在內的這些人中,無一人能撼動母親所做的決定。
在1998年,東北的經濟雖然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但是各大國營工廠依然還在運轉,即便是苟延殘喘,但是依舊有不少的東北人相信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依舊相信自己可以把未來託付給這些只一息尚存的工廠。
而在那時候,一個女人如果辭掉了自己的事業單位的工作,簡直是要震驚四鄰的舉動,如果再往前推個幾十年,怕是要被家中長輩侵豬籠了!
可千萬不要覺得我這是在誇張,事實上當時母親辭職這件事兒也的確鬧了很久,如果不是母親當時懷着孕,恐怕還要更久。
而從始至終支持母親辭職的人,是我父親,父親並沒有什麼超前的意識或者經商的頭腦,他只是心疼懷着孕的老婆,不僅要挺着大肚子忙工作,還要在烏煙瘴氣的學校裡受委屈,父親並不是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他只是在母親最後一天上班之前說:
“不想幹咱就不幹了,你男人又不是養不起老婆孩子!”
也正是這句話,更加堅定了母親的決心。
剛剛離開的那段時間,經常會有學校的領導來家裡拜訪或者說勸說母親,後來就只剩下了一羣母親曾經的學生,質樸的孩子們總是會在與母親的攀談中落淚,而母親也會像是曾經那樣安慰他們。
值得一提的是那個被學校開除的孩子也來了,他爲自己父母的言行向母親道了歉,可母親卻回絕了他:
“你是好樣的,不需要向我道歉,你父母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你回去告訴他們,你依然可以參加高考,放心,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不會讓你因爲這件事情而毀了前途的。”
1998年清明節前後,三叔找了父親和老叔一起去墓地給家中過世的長輩掃墓,本來那天母親也應該跟着一起去,可是臨出發之前母親出現了胎動,於是三叔讓紅姐陪着母親在家休息,他們哥兒三個去墓地就行了。
也正是那天,母親跟紅姐單獨相處的時間,讓這兩個女人的命運連接在了一起,她們都發現,對方是自己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