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早就被逐出了真武教,但陸天修對真武教的關注從未少了,上到長老和真傳等一應高層的動向,下到與江湖各派的牽扯,他都會想方設法地瞭解到。
畢竟,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個沒有朋友沒有下屬無依無靠的弟子了,而是大周的朝廷供奉,只要他想,願意爲他辦事的人很多。
只不過,偶爾他還是會想起在山門時的日子,那時…
但一切終究是走遠了。
看着面前平靜持劍的年輕人,陸天修有些意外,他知道真武教這次來的人是石不予,一個有點狠的姑娘,也算是自己的師妹。
預想當中的對手,也是她。
他可是知道,這些年要不是自己久居宮廷大內,早就被真武教的人帶走了。
想到這,陸天修心中不免冷哼一聲,當年將自己逐出師門,沒廢掉自己武功,美名曰是顧及往日情分,實際上還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一羣沽名釣譽之輩,後來見自己破境了,這才聯想到了《誅邪劍氣》。
這些年,真武教的外事長老那幫人,明裡暗裡沒少‘請’自己回山門。
他對真武教當然懷恨在心。
這次比試,他本以爲會是石不予想代師門出手,以季子裳等人的心思,肯定是想以此針對自己,但沒想到,出手的竟是蘇澈,而且這四下裡,也確實沒見到石不予來。
這讓陸天修有些不高興,所以心裡那份想要教訓一下真武教後輩的心思,也就落在了對面之人的身上。
倒不是彼此有什麼仇怨,只是趕巧了,撞到自己手上罷了。
如此想着,陸天修已經將劍拔了出來。
“蘇澈。”正在他打算出手的時候,對面的年輕人忽地抱了抱拳,臉帶微笑。
陸天修哼了聲,他可不在意這般虛僞的禮數,不過他猶豫片刻,還是回了一禮。
“朝廷大內,陸天修。”他冷聲道。
自己此番是代表朝廷,自是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施了禮數,免得之後再被人詬病。
蘇澈點點頭,沒有拔劍,亦沒有絲毫動作,就只是站在那裡。
像是風中的一棵樹。
衣衫微揚,眼眸平靜。
演武場外,玉沁眼神微微一亮。
另一邊,至臻首座本是半闔的雙眼睜開一絲,目光看去,卻又一下閉上,如是被什麼刺到眼睛一般。
而兩道白眉,亦是一下皺起,手中捻動的佛珠也是停了停。
此刻,如他這般的人還有很多,四下不免有驚呼悶哼之聲。
有人見他如春風,有人目視如灼,難忍刺痛。
“他們這是怎麼了?”葉青玄不解,“蘇兄弟這是什麼武功?”
“觀潮劍氣。”一旁,江令寒輕語一聲。
“觀潮劍氣?!”身旁幾人皆是一驚。
這是觀潮閣的不傳之秘,更是早就失傳,這還是第一次聽江令寒提起,而若他所說是真的,那豈不是表示,蘇澈竟是身懷這等修習劍氣的頂尖功法?
江令寒緩緩點頭,如今蘇澈兩人已然成就大修行,對於其身懷自家絕學之事,也就沒必要隱瞞了。況且幾年前,對方便將《觀潮劍氣》默寫於自己,送回了宗門,如此也是了結了因果,但也是留下了一段淵源。
彼此,當然是友非敵,也沒有衝突的必要,甚至師門裡還想過,想請蘇澈去雲夢澤,給修行《觀潮劍氣》的一些師弟師妹解惑一二。
因此,江令寒此時感知到了蘇澈身上自內而外散發出的氣息後,方纔給葉青玄等人點破疑惑。
“聽聞《觀潮劍氣》,是世間一等一的修習劍氣之法。”秦凡感慨一聲,“御劍於心,及至大成,萬物皆可爲劍。”
江令寒看他一眼,對他有此瞭解並不意外,事實上,持劍八派也好,還是其他練劍門派也罷,凡是修習劍氣的宗門和人,都想看一眼傳說中的《觀潮劍氣》。
有人覬覦,有人好奇。
“如今他雖未至大成,卻也可以心劍外現。”江令寒道:“你們看這四下之人,有人神情如常,有人方纔一瞬如灼,便是心思有異,被蘇兄無形劍氣所傷。”
這裡的傷,當然不是外傷內傷真的受創,而只是一種不適感,如是分辨善惡,被人看破心思那般。
其餘人心中如何想的,演武場上的兩人自然沒法知道。
此時,陸天修微微眯眼,他自然能從對面之人身上感知到那股危險,即便對方是如此平和,看起來人畜無害,但是,對方就這麼站在那裡,他卻沒有看出絲毫破綻。
對用劍之人來說,當然要搶佔先機,可此時,他一時間竟不知要如何應對,是直接出手,還是再等等?
這對他來說,是極爲少見的,明明是這麼年輕的對手,卻在棘手中,更於心中平添了許多不自信。
這簡直是荒謬!
陸天修臉色微沉,而身上的氣勢,也在不斷攀涌着。
他對蘇澈並沒有太多瞭解,只是以往聽聞過一些,比如出身顯赫,曾是樑國的武狀元,後來又得罪了桃花劍閣,傳出不好的名聲,還得罪了燕國。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曾在淮水河上,與顏玉書合力殺了桃花劍閣的大修行張劍寒。
彼時的對方,也不過是半步修爲纔是,而現在,藏身機關城兩年,竟是成爲大修行了。
陸天修是因爲找不到破綻,而一時斟酌,但周遭那些江湖人,或是錦衣衛可不這麼想。
“怎麼不打啊?”
“是啊,兩人這光站着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在等機會?”
聲音哪怕壓低,但還是能被臺上兩人聽見,而對此,他們都未理會。
陸天修覺得是時候該出招了,氣機之爭,他相信自己現在已然是巔峰之態,蓄氣多時,出手自是雷霆一擊。
就算對面那人沒有破綻,但只要在自己這一劍下有所動作,那就是破綻!
這般想罷,衆人只聞一聲長劍嗡鳴,那是陸天修手中的劍。
午後的光被雲層遮擋住的一剎那,他便動了,長劍本是無光,在此刻卻好似吸收盡了天地間的光芒一般,就如同黎明破曉前劃破的一縷電光,只在一閃之間,便至蘇澈面前。
他的劍,他的人,一併而至。
“好快的劍!”臺下,江令寒眼神一縮。
“真武教的《混元蕩魔劍》。”秦凡說道。
聽名字,倒是有些尋常,甚至像是話本小說中隨便起來湊數的功法一般,可實際上,真武教是傳承古之道門最多,也是最正統的一派,其門中功法之名,也多與道門有關。
《混元蕩魔劍》,主殺伐之劍,劍法招數通篇走的就是一個快字,以奔雷疾電之勢,蕩清妖魔。
此前陸天修看似不動,實則是爲蓄勢,就是爲了先斬出雷霆一劍,繼而餘下劍招也藉此勢連番不斷,務求不讓蘇澈有所空歇,一鼓作氣將其擊敗。
因爲在當年,樑國護國柱石蘇定遠之子蘇澈,力壓六合尹家天驕尹蓮童奪取武狀元一事,早就列放大內案頭,有關江湖年青一代,其情報無論大小,自是悉數明晰。
所以陸天修知道蘇澈會劍步,並且出劍極快,其勢若崩山覆海。
方纔感他從蘇澈身上感覺到了一股鋒芒,那是劍氣,蓄而未發的劍氣。是以他現在,就要將蘇澈這股劍氣壓下,讓他發不出來。
那就不能給他喘息之機。
劍,出現在了蘇澈的面前,如同一線閃電,瞬息而至。
鏗!
一聲脆響,於臺上傳出。
陸天修卻一下變了臉色。
這是劍與劍相觸發出的聲響,這說明對方竟是擋下了自己的這一劍,而自己,竟連對方何時出劍都未察覺。
竟是比自己還快的劍!
陸天修眼眸一沉。
面前,蘇澈右手持劍,沉影豎在身前,以劍身正面擋下朝喉間刺來的一劍。
在鋒寒之後,是陸天修沉寂如水的面孔。
劍身上,無形劍氣爆裂而出,錚鳴乍起。
蘇澈神情沉着,不退反進,手腕一抖,長劍直刺而出。
兩人劍鋒劃過,濺起火花。
彼此錯身閃過,俱都看清劍身後那雙眼眸。
其中沒有殺意,只有用劍之人此刻欲分高下。
閃身而過的一瞬間,陸天修便隨去一指,劍氣直擊向蘇澈握劍的右手,而手中劍也是一下削去。
蘇澈對此早就察覺,卻是直接反手持劍,背對刺出。
襲來劍氣被掀起的風壓迫散,陸天修當然不敢以護體真氣去扛蘇澈的劍,只好收劍回防。
但此刻,當劍被擋下之後,蘇澈眼神卻是一瞬明亮,他腳下一點,竟是以後背直接朝陸天修撞去,與此同時,反握之劍因此更添力道。
陸天修一時劍招頗亂,只得後撤閃過。
蘇澈身形一動,劍在手,直接斬去。
陸天修雖然早知他會劍步,卻根本防不住,等他回神時,蘇澈的劍已然朝自己胸口刺來。
真氣的轟然在此刻爆發,他生生以劍氣將蘇澈逼退,兩人之間這纔有了片刻的距離,哪怕不過一丈之間。
從兩人上演武場到交手,再到現在的短暫分開,過去不過才短短几十息,而其中還多是此前站定打量耗費。
陸天修沒有想過蘇澈竟是這般難纏,兩人方纔一直是以近身劍鬥,雖斬出三兩劍氣,但如此距離之下,僅是對方出劍時帶出的風壓,便將劍氣潰散。
而這,自然打亂了自己開始時想出的雷霆攻勢,事實上,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看清,彼時自己那蓄勢而出的閃電一劍,對方是如何擋下的。
但蘇澈不會回答他,更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
就如陸天修開始想過的那樣,一旦出劍,便不予對方空歇之機。
蘇澈出劍,不是所用純熟的觀潮劍氣,而是‘起勢’,山海劍勢的起勢。
陸天修一瞬有些恍惚,彷彿面前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面對着山呼海嘯,天地崩裂。
但定睛去看時,卻分明是一個人。
他相信,方纔並非錯覺,而是自身劍心示警。
來自所修那不全的《誅邪劍氣》,給自己發出的警兆--那般意象,或者說是對方劍中意境,將會在下一刻落在自己身上。
陸天修咬牙,他自是不忿,師傅說自己是百年一遇的練劍奇才,如今又破境多年,怎會敗於一個年輕小子之手?
更何況,對方纔破境多久?
他驀然一聲大喝,眼神之中隱有劍光閃爍。
而對面,或者說咫尺之間,那人已然斬出一劍。
陸天修瞳孔驟縮,眼前一切彷彿都在遠離,彼此之間,好似出現了崩塌,那是自己真氣外放應激而出的劍氣,那是彼此之間的距離,那是彼此之間阻礙的一切,在對方這一劍之下,盡數崩塌,而其目的,就是斬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感覺到了一股寂靜,如同直面死亡一般。
但他一咬舌尖,精血腥甜,丹田氣海之中一片嗡鳴,那是不甘的劍心浮動。
如狂瀑般的劍氣,自陸天修身上涌現,卻並非絕境時的那般倔強,也非無助拼死的絕望,而是一股正氣,似誓要斬殺臨身邪魔,欲殺盡世間諸般邪祟的浩然正氣。
蘇澈眼神微變,但這一劍並沒有撤手。
在登上演武場的剎那,他便在養劍勢,以陸天修凝重的氣機爲引。
他知道對方同樣在蓄勢,想要雷霆一擊,徹底擊垮自己,而自己正與對方打算相同。
現在,哪怕蘇澈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抽劍而退,甚至之後不需再出手,陸天修也會真氣脫力,無法再戰。
但是,他知道這是逼出了對方的誅邪劍氣,所以更想要試一試,這道劍氣有多強。
或者說,不是對方的劍氣有多強,而是這誅邪劍氣中所隱含的浩然劍意,有多強。
這不是陸天修的劍,而是藏在《誅邪劍氣》中的劍。
萬般念頭,只在一個瞬息之間。
劍氣與沉影,撞在了一處。
演武場外,有所感知的衆人皆是變色,不免後退。
一聲轟鳴,演武場上石板龜裂,破碎崩飛,彷彿有無形氣浪滾過,煙塵在鼓脹之間猛然盪開。
鋒銳的劍氣如哨聲,朝四下逸散。
江令寒和季子裳自是斬出劍氣或以劈空氣勁擋下,其餘江湖人也自以護體真氣隔絕。
玉沁看向場間,略有些驚訝,只不過沒有擔心。
稀薄的煙塵很快消散,衆人自是第一時間朝演武場上的兩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