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船隻之後,他們是踏在了一片荒蕪的沙地上,白色的石磚城牆一直從不可及的遠處延伸到海水裡,除了幽魂之外他們看不到任何活動的東西,就連雲層和海水彷彿都是凝固的,甬道里則是充滿了淒厲的喊叫聲——來自於幽魂們,陰屍拖沓的腳步聲與滴落在地上的不明液體,路易記得七十七步,巫師們喜歡有魔力的數字,他身體虛弱,但還能支持——雖然他很想扶一扶牆壁,但一想到那些基石裡混合着巫師們被焚燒後的骨灰,他的手就怎麼都擡不起來了。
陰屍與幽魂窺視着他們,他們的眼睛——透明的,以及混濁的,都凝聚在每個通過這裡的生者身上,灰白色的石磚上也確實殘留着黑色的污痕,路易平靜地穿過它們,陰屍就像是冰凍過的腐肉,而幽魂就像是從沼澤吹來的一陣寒風,幸而他身上有瑪利預備的皮毛斗篷,並不覺得太冷。
光明是突然到來的,隨黑暗而去的還有寒冷,一陣溫熱的暖意讓路易輕輕地打了個顫,他的手臂立刻被一個人扶住,是米萊狄,路易看向四周,意外地發現這裡是城牆的另一側,之所以說是另一側——他看到了一座可能延綿了數百里的山脈。
瑪利與維薩里出來的竟然比米萊狄與路易還要晚,這讓瑪利有些驚訝,因爲路易是個凡人,只是被暫時地僞裝成了一個巫師,而米萊狄,她是個沒有導師指引的外來者,維薩里倒不意外,巫師們的甬道考驗的是來人的意志力,因爲他們總是自傲於他們相對於凡人的理智與強大,但即便是凡人,也總會有一個意志堅定無法動搖的人。
當然,沒有科隆納的血,若來人只是一個凡人,即便意志堅定,他的氣息還是會被那些陰屍與幽魂嗅聞出來,而後被他們一擁而上,撕裂分食的。
瑪利正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陣悅耳的笛聲,路易轉頭看過去,在兜帽下露出了輕微的愕然之色,因爲這個聲音顯然是一頭怪物發出來的,它正和身上的巫師慢慢地靠近他們,這就是瑪利提到過的蠍尾獅。它有着一張男性人類的臉,圓形的耳朵從蓬鬆的金紅色鬃毛裡露出來,一雙猶如海水般蔚藍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們,只是就這麼看着,眼中所表露出來的情感都要比一些不合格的戲劇演員來得強烈,而那個坐在它身上的巫師,他的視線一落在瑪利的臉上,就露出了一個善意的微笑。
“唉,”他說:“真令我驚訝,曼奇尼家的小小姐,您從表世界回來了麼?”
“哦,是的,”瑪利從容地說,只見那個男性巫師從蠍尾獅身上跳下來,舉起她的手吻了吻,“我還以爲您最近都不會回裡世界。”因爲曼奇尼家族已經決定要在表世界爲他們姐妹尋找一門顯貴的婚事,這件事情在貴族派系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確實如此,”瑪利說:“只是我要爲科隆納公爵做引介人,”她說,然後轉向路易等人:“這是丹特家族的幺子,我……在小時候的一個朋友。”
這位丹特家的年輕人一聽到科隆納公爵的名字,神情就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久聞其名,殿下。”他向路易屈身行禮,裡世界的巫師們並不像表世界的年輕人那樣戴着綴着羽毛的寬檐帽,而是帶着尖頂帽或是拉起外袍附帶的兜帽,所以他們行禮的時候很少脫帽,而只是先打開然後交叉雙手在胸前,路易猜想這是讓人看到他們手中沒有巫師們的“武器”,也就是他看瑪利使用過的草藥或是礦物粉末之類的東西,“您好,丹特先生,”他溫和地點了點頭,就算是真正的科隆納公爵,他來到裡世界也是第一次,不會如同一個巫師那樣的行禮,而且鑑於他看到的,在裡世界,一個公爵只怕無需向大多數人做出謙遜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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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那位丹特家的人沒有因爲路易不曾回禮而生氣,他的身份要低於瑪利,身上沒有爵位,“抱歉,”他說:“雖然是您,但殿下,請問您有攜帶紋章嗎?”
路易就讓他看了藏在斗篷下的紋章,璀璨的金藍紋章讓這位丹特先生一陣目眩,然後米萊狄與維薩里也都拿出了他們的紋章,科隆納家族的附屬紋章,之後纔是瑪利,完全依照規定,就是在驗看過紋章後,年輕的巫師守衛低聲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召喚飛馬馬車,瑪利搖了搖頭:“科隆納家族的馬車很快就到。”
那雙閃爍着功利光芒的眼睛頓時暗淡了下去,但瑪利只是視若無睹地轉過身去,丹特先生的視線轉移到了路易身上,很顯然,相對於瑪利,這個身份尊貴的外來者也許更容易攀附,可惜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一陣狂暴的呼嘯聲。
蠍尾獅驟然暴怒般地蓬鬆了全身的毛髮,它雖然有着一張人類面孔,但一張開大嘴,就可以發現裡面整整齊齊有着三排尖銳的三角牙齒,就像是鯊魚那樣帶着倒勾,丹特先生呵斥了幾聲,但它還是拱起了脊背,做出威脅的姿態,米萊狄緩步走到國王與蠍尾獅之間,向丹特先生揚眉微笑,用極具威脅性的眼神逼迫着他。
只見這位丹特家族的幺子與米萊狄對視了幾秒鐘,才無奈又氣惱地退了下去,他的手指只一勾,那隻蠍尾獅就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連那根滿是毒刺的尾巴也慢慢地垂了下來,不再可怖地張開,像是隨時都要發射出去。
“真是個噁心的傢伙。”米萊狄輕聲說。
這個巫師既然知道科隆納公爵,那麼也應該知道他是第一次進入裡世界,所以纔有意縱容自己的坐騎,無論是這位科隆納公爵畏懼了,還是好奇,他都有了一個與路易直接對話的機會。
瑪利也許是因爲見慣了蠍尾獅,此時才意味到發生了什麼事兒,她面露慍怒,只是此時科隆納家族的飛馬馬車已經盤旋而下,那是八匹漂亮的黑色飛馬拖拽着的嵌金四輪馬車,它們落到地上,輕快地跑了幾步,準確地停在了路易面前,一位同樣身着長袍的中年男人從馬車後座跳了下來,面帶着無比欣喜的微笑,向路易深深地鞠躬:“我是您在這裡的總管,”他說:“您可以稱我爲盧卡。”
“我是殿下的隨身侍從與醫生。”維薩里說。
“我是殿下的侍女。”米萊狄說。
盧卡的眼睛只在他們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後又向瑪利.曼奇尼行禮,他們很快被迎上了馬車,馬車裡的空間比外表看上去的更大,確切點說,它就像是一個精緻的寢室,因爲裡面的座椅猶如長榻,堆滿皮毛,路易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他也確實需要這個。
在這位盧卡總管即將退下去的時候,路易叫住了他:“盧卡,”他說:“外面有個觸怒了我的人。”
“我明白了,殿下。”盧卡說。
可能只有幾秒鐘,他們聽到了野獸的哀嚎與馬匹的嘶鳴,之後又突然陷入了莫名的死寂中,之後是盧卡與那位丹特先生的交談聲,丹特先生很明顯地壓抑着怒氣,盧卡倒是帶着幾分笑意與輕鬆。
“請原諒,殿下。”盧卡再回到馬車邊的時候,“耽擱了一點時間。”
“唔?”
“我們的飛馬,殿下,其中有一匹突然鬆了轡頭,所以它就奔了出去,咬死了丹特先生的坐騎,”盧卡似乎回了回頭:“哦,可能還吃掉了一點。”
“丹特先生沒有受傷吧。”
“沒有,只是受了一點驚嚇,”盧卡說,“我會給他一些賠償的。”
“很好,盧卡。”路易說。
在那匹突然“鬆了轡頭”的飛馬被召回來之後,他們便動身了,飛馬馬車比路易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經歷過的任何交通工具都要來的輕捷平穩,它們在地上飛奔的時候,只有達達的馬蹄聲表示它們正在前進,等到它們振翅起飛,馬車車廂也只是輕微地震顫了一下,而後就是一瞬間的失重,幾分鐘後,米萊狄就看到玻璃車窗外就只有薄紗般的雲層與湖水藍色的天空。
“那是什麼馬?”路易問。
“是夢魘。”瑪利說,事實上,就算是曼奇尼家族也只有一座四匹夢魘拉拽的馬車,科隆納家族並不應該會在這裡爲自己家的幺子準備的如此齊全,畢竟那位年輕的巫師並不準備進入裡世界,那麼只可能是主教先生爲國王準備的。
“是惡魔?”
“不,”維薩里說:“巫師們可沒那麼大的力量,這種只是他們用鍊金法術煉製出來的怪物,只是不太容易,而且需要許多珍貴的材料。”他看向車窗外:“它們十分昂貴,哪怕是在裡世界,但它們能如飛馬那樣拖拽着馬車飛馳,又能如同獵犬那樣狩獵或是守護主人,而且姿態優美,所以每個貴族家族都會配置一部夢魘馬車。”
“它們吃肉?”米萊狄感興趣地問。
“我說過它們就如同狼犬一般。”維薩里說,但他沒說曾看到過它們追意外闖入附近海域的漁民或是海盜——對於凡人來說,這無異於惡魔降臨,能夠飛翔,不畏普通刀劍的夢魘飛馬能夠隨心所欲地降落在任何一艘船隻上,或是海面上,它們會掀開甲板,打開艙門,將獵物凌空抓起,拖到礁石上撕裂吃掉。
表世界的人們經常說的,所謂的幽靈船就是這樣造成的。
米萊狄雖然沒能聽到維薩里的心裡話,但也猜到那些猶如馬匹的怪物是一種異常殘忍的生物,他們見到的蠍尾獅連尾至少有十法尺,有着銳利的牙齒與巨大的爪子,還有如同蠍子般的尖刺尾巴,可對上夢魘飛馬,甚至不是一合之敵,她笑了笑,沒再繼續追問下去,裡世界的秘密太多了,他們要探尋的東西還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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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在飛馬馬車上小睡了一會,可能只有十幾分鍾,就聽到了米萊狄的輕聲低呼,他起身靠着車窗俯瞰下方的景色,蒼翠的山脈正在逐漸遠去,地上出現了起伏的丘陵與絲帶般的道路,而後是成片整齊分割的田地,村莊,這樣的景色延續了大約有一個小時左右,才慢慢地變成了更密集一些的城鎮,最後纔是幾座連接在一起的巨大城堡。
之所以說連接在一起,因爲城堡之間有城牆連通,城牆內又是一個極其廣闊的場地,與城堡不同,裡面的建築要低矮與整齊的多,還有數個圓形廣場。
但夢魘馬車沒有降落在城堡羣中,它在夕陽的餘暉中緩慢地盤旋着,而後徐徐落在一個僻靜的庭院裡,這裡有針對性地釋放了法術,呼嘯的風與冰冷的空氣都被阻礙在了外面,一部很可愛的小敞篷馬車——正確點說,不是馬車,而是獨角獸車,因爲牽拉這輛只容許一個人乘坐的小車的是一匹閃爍着銀光的獨角獸,路易忍不住將手放在了它身上,它溫柔地眨着眼睛,並沒有如傳說中的那樣只容許處子碰觸,
雖然路易是個男性,但還是不由得被那種猶如絲緞般的皮毛吸引住了,他剋制地再撫摸了一下,就踏上了小車,獨角獸無需別人驅使,就自己踏踏踏踏地向着那座灰黑色的巴西利卡建築。
巴西利卡這種建築風格來自於古羅馬,是一種平面如同十字型的建築,後來被教會們用於建造修道院和教堂,在裡世界看到並不令人意外,因爲巫師大遷移的時候正是公元五六世紀,拜占庭風格還是個幼兒,哥特更是連個雛形都沒有——在獨角獸經過的路徑兩側,盛放着如同芍藥般的花兒,路易不能確定,因爲此時不是芍藥的花期,但無論是不是,這種大到超過人類的手掌,沉甸甸地從枝頭垂下的花朵實在是令人喜歡,更不用說,在獨角獸經過的時候,被驚動的小妖精披掛着星光般的花粉打着哈欠飛了出來。
梵卓親王的影子,那隻藍灰色的小貓從路易的外套裡露出腦袋,在一隻小妖精因爲好奇差點撲在國王臉上的時候猛地抓了過去,於是路易聽到了一連串小小的驚叫聲和抱怨聲,那隻小妖精逃得很快,但也留下了半扇翅膀,路易捏起它的時候,它就碎在了國王的手指裡。
貓低着頭,舔着沾了花粉的爪子,抱怨似的叫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