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利的回答讓路易無法理解:“我記得你們說過凡人不能進入裡世界。”
“因爲那些也不能算是凡人。”瓦羅.維薩里理所當然地說:“殿下,這裡瑪利小姐的用詞有點小問題,我是說,他們,不,應該說它們,都是作爲材料被送入裡世界的,就像是我們的行李,陰屍與幽魂當然不會去撕咬傢俱和器械,那些也是一樣。”
路易停頓了一下,非常的短暫,如果是主教先生在這裡,一定能發覺,但在這裡的只有瑪利和瓦羅.維薩里。
“那麼,它們,”路易謹慎地問道:“它們進入這裡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嗎?”
“可以這麼說,”維薩里說:“它們的靈魂都被破壞了,只留下了服從與本能。”
瑪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點頭。
路易想起了他們在乘坐夢魘馬車時看到的連阡累陌,他盯着瓦羅.維薩里看了一會,沒能從這個祖父都還只是一個凡人的巫師身上看到不安與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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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就是從這一刻起,國王就做出了他的判決,雖然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但它從來就沒有被動搖和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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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是來裡世界接受治療的,但對於裡世界的人們來說,他是科隆納公爵,有趣的是,科隆納公爵的名字與他一樣都是路易,雖然在裡世界與表世界,這個名字只有寥寥幾人可以呼喚。
路易所受到的毒害與詛咒在表世界很難得到治療——裁判所的修士們固然可以爲他祈禱和淨化,但他們的速度絕對追不上咒語和毒藥,但在裡世界,它是能說略有些棘手,畢竟操控裡世界的那些人,還沒有愚蠢到直接打破裡世界與表世界的默契,所以那些刺客們所能援請到的巫師與魔藥師應該都只是一些卑下的外來巫師——維薩里與瑪利都這麼認爲。
路易也這麼認爲,但這也在說明,裡世界的局勢已經糟糕到無法再被嚴密控制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巫師貴族們,並不能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強大且精密,而他們鄙視的外來巫師也不如他們所以爲的那樣溫順天真,現在的裡世界,類似於百年之後那些擁有毀滅性武器的混亂地帶,他們內部的劇烈傾軋看似與平靜的外界無關,但從那裡走出來的人、事和物對與習慣了安寧生活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種摧毀性的打擊。
就像是路易所遇到的兩次與裡世界密切相關的刺殺,凡人對上巫師或是裡世界的黑暗生物就如同嬰孩對上戰士,而後者,無論是巫師、狼人還是吸血鬼,都顯然對凡人們抱持着一種輕視的態度。
只能說現在的凡人幸運在裡世界的黑暗生物與巫師們的數量被狹小的生活環境壓縮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步,所以這個世界的秩序還能勉強保持平衡——也許所謂的約定,也是裡世界與表世界的統治者們發現了這一點而被確定下來的。
他們所在的宅邸很美,魔法帶來的種種便利與精巧原本可以讓一個凡人流連忘返,但路易從未忘記過提到那些被散落在荒野之中的“工具”時瑪利與維薩里淡漠的眼神與口吻,也許對巫師來說,凡人永遠要低於他們一階。
而瑪利一貫的固執——路易起初只把它們當做了一個小女孩所有的天真,現在想起來,這種天真也帶着幾分殘酷,就像瑪利在他受傷昏迷不醒的時候想要做的事情——她不知道路易爲了成爲一個合格的統治者付出了多少心力嗎?她難道不懂法蘭西對路易來說既是責任也是權力嗎?她應該明白,路易所要承擔與繼承的東西比成爲一個女巫的丈夫要多得多,也珍貴得多。
但她還是想讓路易和她締結血誓婚姻,成爲一個能力低微的巫師。也許在她的心裡,就算是最卑微的巫師也要強於凡人。
如果不是梵卓家族的提奧德里克親王,他現在或許已經被迫成爲第二個瓦羅.維薩里了,或許比瓦羅.維薩里更糟糕,而瓦羅.維薩里,或許是因爲怨恨,或許是因爲更習慣於聽從曼奇尼這個姓氏的命令,他竟然沒有予以阻止。
對此路易無話可說,做出那個決定的他也有責任,他在心裡的小冊子上輕輕劃了一筆,劃掉了瓦羅.維薩里的名字。
唯一可以讓路易開懷的大概就是他的身體確實在飛快地好轉,他可以自己在庭院裡走動一會,也能騎獨角獸(飛馬暫時不行),或是和小妖精們玩一會兒,也能看上一上午或是一下午的書,這裡的書要麼是希臘文,要麼是拉丁文,幸而這兩種語言他都學過,而且學的不錯。
但這裡準備的書籍幾乎都是表世界的。所以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路易詢問了總管盧卡,這裡是否有購買圖書的商人或是店鋪。
盧卡是個沉穩的人,他看了路易一眼,恭敬地詢問道:“書籍最好還是自己挑選,那麼,殿下,您願意出去走走嗎?”
“我可以?”路易問。
“當然可以,殿下。”盧卡說:“您現在的身體已經容許您四處看看了,您是第一次回到這裡,一定會覺得很好奇吧。”
“確實如此。”路易說。
盧卡沒有提到維薩里,雖然維薩里應該算作路易身邊的第一侍從,但在他注意到路易召喚他比召喚維薩里更多的時候,就不動聲色地將另一個僕人圖諾提上來,所以當維薩里從魔藥製作間裡走出來用午餐的時候才發現路易不在,他停滯了片刻,詢問身邊的僕人他們往什麼地方去了,當然,他沒能得到答案,那時候在盧卡、圖諾的陪伴下,路易已經出現在了環堡之內。
這裡的裡世界繼承了許多古羅馬的東西,包括公共浴室與角鬥場,還有一些愛情場所,路易對後者沒有興趣,他不是一個熱衷於求愛的人,更忌憚此時的疾病——從維薩里這裡知道,巫師們的藥草學與醫學優先於此時的凡人,但比起百年之後又不值一提,此時已經有了梅毒——裡世界也未倖免,而且一些巫師身上的梅毒還產生了變異,致命性更大。
但除了這些之外,巫師也有固定與流動的集市,流動的集市主要在環堡之外——也就是路易來到時看到的那些鏈接起來的城堡,固定的集市在環堡之內,只是要尋找書籍的話,必須在環堡之內才能找到,畢竟書籍,尤其是巫師們的書籍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財富。
環堡裡的集市位於大廣場,由中心點發散出去的六條通道將它們分割成七等分,通道兩側有着明渠,裡面水流湍湍,每個大等分集市都只售賣同一種類型的東西,可以用巫師間流通的貨幣,也可以以物換物。
巫師們一般都身着單色長袍,帶着尖頂帽,或是拉起兜帽,一般來說,尖頂帽的巫師所在的家族歷史往往不如戴兜帽的家族的歷史,雖然一開始只是因爲各自的傳統,但不知不覺,兜帽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路易現在是科隆納公爵,所以他的深紫色絲絨斗篷外面就垂掛着一個很大的金邊兜帽,他的手裡還持着一根超過了頭頂的黑檀木銀腳法杖,據說也是必須的配置——哪怕他現在一個法術也不會。
路易是來觀察與滿足好奇心的,所以選擇步行,但巫師們的坐騎有很多,飛馬屬於貴族中的嫡系,但有巫師騎着很大的三頭狗,還有巫師跨着巨形貓頭鷹,也有巫師坐在慢悠悠的飛毯上,一些巫師更是選擇騎掃帚,“有規定不允許乘坐蠍尾獅嗎?”路易問,“是的,殿下,”盧卡回答說:“那是公務座騎,非緊急事件不被允許出現集市上。”
至於爲什麼一個集市只允許賣一種類型的商品,大概是因爲……
在一聲淒厲的慘叫聲後,圖諾身邊的明渠裡,水流突然猛地溢出與飛起,頃刻之間就形成了一道晶瑩閃爍的高牆——路易被盧卡保護在身後,但他如今的高度足以讓他看見透明屏障後發生的事情,原來是一個店鋪裡的野生怪物跑了出來,抓傷了一個巫師的臉後又撕下了另一個巫師的胳膊,那是一隻展開雙翅後大約超過了十法尺的斯芬克斯,這種來自於埃及的怪物有着女人的面孔,獅子的身軀與老鷹的羽翼和爪子,它沒了一隻爪子,羽翼上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巫師的血,淋漓一片,它原本可以逃走,但出於憤怒,它瘋狂地攻擊着每個巫師——這時候就能看出巫師們各自的反應和能力了,一些衣着樸素,戴着尖頂帽的巫師反應快,但他們的法術幾乎無法制約斯芬克斯,戴着兜帽的巫師反應慢點,但他們身邊有僕從,等到僕從倒下或是受傷,他們呼嘯而至的咒語就將斯芬克斯死死地束縛住了,它從地上摔落在明渠邊,但它無論怎麼撲咬和掙扎,都沒辦法影響到另一個分區的巫師。
原來這是警戒線和屏障,路易想,第一次看到如同斯芬克斯這種充滿了野性的怪物給他的衝擊性簡直比看到獨角獸還要大,因爲他看到獨角獸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宮廷菜譜上確實有獨角獸湯這道菜,那時候他還以爲這是獨角鯨的別稱,但看到獨角獸後他就懷疑是不是真有國王吃了一頭獨角獸。
事情發生的快,結束的也快,兩位騎着蠍尾獅的巫師從天而降,雖然此時他們所做的就只有罰款和收繳那隻斯芬克斯了:“那些受傷的巫師怎麼辦?他們的傷能治好嗎?”路易問。
“要看他們的家族願不願意給他們用藥,殿下。”盧卡說。
“巫師們可以讓斷掉的肢體重新長出來嗎?”路易問。
“很難,”盧卡說:“因爲這需要血族自願給出的血。”
也許是因爲聽到了盧卡的話,一個戴着兜帽的巫師看了他們一眼,突然露齒一笑,看到他的兩隻銳齒後圖諾不禁顫抖了一下,盧卡的臉色也有點糟糕,血族很少會在白晝出現,所以他就隨口回答了,雖然話語中沒有不尊敬血族的成分,但……
路易口袋裡的小貓冒出腦袋,喵了一聲。
那個血族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貓又喵了一聲,他的視線在路易用來固定斗篷的紋章別針上短短停留了一瞬間,就鞠躬行禮,而後匆匆離開了。
路易聽到盧卡輕輕地嘆了口氣。
“巫師和血族的關係看上去還不錯。”路易說。
“比狼人好。”盧卡這次更小心了一些,不過比起血族,狼人更不可能出現在巫師的集市上:“血族裡有一個氏族是巫師轉化過去的,而且血族和巫師之間常有合作和交易。”
“狼人呢?”
“狼人更傲慢,”盧卡說:“而且巫師們認爲狼人更近似於動物而不是人。”他猶豫了一下:“在巫師環堡裡,狼人一般只有可能在角鬥場裡出現。”
角鬥場,那麼就不必去問狼人們在其中充當什麼角色了,總不見的是裁判或是觀衆。
他們所在的分區售賣所以與知識有關的東西,書籍是最多的,但就和許多集市那樣,主要店鋪都集中在中心地帶,這裡幾乎只有遊商和不知名的巫師,其中有很多都是手抄本和註釋本,一些書籍會有意被提高到很高的價錢,擁有者會胡說八道,說它來自於梅林或是薇薇安,又或是任何一個有名的巫師,但你一打開才發現裡面全是像是幼兒識字課本那樣的東西;還有一些根本不允許你打開看,一些更是一碰就風化了——路易沒想到在這裡也能看到碰瓷,但這些人都不會招攬路易這樣戴着紋章,垂着兜帽,身後有僕從的人,很顯然,他們也知道這種巫師可不是他們敲詐勒索的好對象。
但路易還是興致盎然地從裡面拿了幾件走,這裡並非都是騙子,他手上的一本關於草藥的書,一打開就有相應頁面的草藥從裡面長出來,雖然盧卡說這是一種幻術,但路易覺得它會很有用,呃,他是說,等他鑑定過裡面的草藥確實符合書中的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