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霍夫堡(2)

第一百六十四章霍夫堡(2)

且不說孔蒂親王是如何腹誹奧地利旅店的衛生狀況的,他到了維也納後,所接受的款待也在他的預料之中,簡單點來說,就是奧地利人既不願意真心實意地款待一個法國人,也沒有那個條件令得親王賓至如歸,他們的宮廷依然保持着將乾花草傾倒在地上以掩藏糞便尿水痕跡的習慣,帷幔雖然繡着金銀絲線的紋章,也就是金色底景襯托着的黑色雙頭鷹,但仔細一瞧就能發現流蘇上密佈灰塵,宮殿的房間裡也沒有浴室,只有粗陋的“祈禱間”,一看到這個,孔蒂親王立即就感覺到屁股上一陣發涼。

按照慣例與傳統,法國人的使者總要被耽擱幾天才能見到奧地利大公與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只是這次孔蒂親王擔負着格外的使命,這點利奧波德一世心知肚明,他並不願意就這樣應允路易十四的“請求,”因爲這也意味着他正在默許法國瓜分西班牙的領地,但他也很清楚,教皇的神學家們已經確定了在與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的婚約中,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確實沒能履行約定,王后那價值五十萬裡弗爾的嫁妝始終沒能送到路易手中。

但若說利奧波德一世沒有吞併西班牙的計劃,那也是胡說八道,畢竟在履行婚約之前,堅持要求他的妻子瑪格麗特不曾放棄繼承權的也是他,現在他與法國國王路易分別擁有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卡洛斯二世的兩個姐姐,一個從未放棄繼承權,另一個則是因爲契約首先被腓力四世破壞,而理直氣壯地索要回報,他和路易堪稱兩隻豺狼,只不過看誰更兇猛,更狡猾罷了。

另外,利奧波德一世與路易正是一輩人,又只相差兩歲,說起來還有着親眷關係,要讓少年人不相互比較是不可能的,所以雖然利奧波德一世允許孔蒂親王住進霍夫堡,並不是因爲他對這位使者有多麼看重,而是有意向這個法國的親王和使臣展示自己的力量,就像是老鷹驕傲地在敵人面前打開翅膀那樣,不僅如此,在孔蒂親王依照約定的時間,前來謁見利奧波德一世的時候,卻被告知,國王突然生了打獵的興致,和一羣大臣打獵去了。

若站在這裡的是孔代親王,他準會轉身就走,而孔蒂親王只是笑吟吟地說,他很願意在此恭候國王,於是國王的侍從長官就安排了兩個僕從服侍他,他被允許在謁見廳前的廣場裡走動,這座被維也納人自豪地稱之爲皇帝廣場的地方——霍夫堡正如盧浮宮,也經過了多次改建與擴建,被弧形的建築羣所包圍的廣場前是一座廣闊的十字花園,後方是連綿的密林,如果來之前孔蒂親王沒有見過正在修建中的凡爾賽,或許也會覺得這座殿羣確實宏偉,可惜的是見過了凡爾賽,霍夫堡就不免黯然失色。

不過據說利奧波德一世也有計劃在老宮的左側修造新宮,然後將兩者連接爲一體,並且分爲內外宮,內宮用於住宿起居,外宮用於接待使臣,會見總督處理國事等等。

但只一看新宮所在的位置,孔蒂親王就從心裡發笑,即便新宮落成,也不可能有凡爾賽來的壯麗曠闊。

現在孔蒂親王倒是有些瞭解國王陛下的用意了,從老宮改建與擴建,確實可以省掉很多費用與麻煩,但老宮的陳舊氣息也會不可避免地蔓延到新宮,真不如一座完完整整,嶄新明亮的新宮來得令人舒暢與令人快樂——而且比起擴建新宮,孔蒂親王更想建議利奧波德一世將霍夫堡原先的房間做一下整修,他之前還以爲自己分配到的房間完全是出於奧地利人對法國人的捉弄,誰知道走過長廊的時候,他發現其他房間也沒有好到什麼地方去,樓梯和走廊沒有壁龕,沒有穹頂,更沒有地方安置雕像,壁燈昏暗,房間狹窄,地毯角落裡與中心點的顏色完全不對——角落豔麗,中心黯淡,很顯然很長時間都沒有調換了。

除了廣場前的那座十字花園(就是在植被間預留出十字形的道路),宮殿後的密林沒有經過任何精心的打理,花朵凌亂,枝條扭曲,蔓草爬的到處都是,他還看到了令人吃驚的荊棘——可憐的孔蒂親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只是被他那個又有潔癖,又有點強迫症的國王寵壞了,事實上在這個時代,人們對於享樂的概念還不是那麼明瞭或是看重,又或是說,在很多地方他們沒有這個意識,當然也不會去做。

別說奧地利,就連法蘭西的人們,普及刀叉都還是在美第奇家族的女兒嫁入法國王室之後纔有的事兒呢。

而路易爲了空蕩的國庫,又有意識地將及時行樂的思想從巴黎擴散到各處,而各處的推波助瀾又再一次地促進了巴黎的進步,所有的變化來得又快又猛,即便奧地利人願意接受來自於法國的風尚,他們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擁有巴黎人所有的一切東西。

孔蒂親王的苛求並不會傳達到那些奧地利人的眼睛與耳朵裡,說真的,他們更願意認爲,法國使臣時不時的懵懂只是因爲被霍夫堡的高大與壯觀所威懾,他們的頭不自覺地昂高了,脣邊也掛起了驕傲的笑容,而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門外長號吹響,又有短笛鳴叫,“啊,是陛下回來了。”他們說,於是孔蒂親王就和他們一起走到門外去迎接,來人果然是利奧波德一世和他的大臣們,他們都身着着西班牙人的服飾,以黑色爲主——黑色的外衣,長褲和皮靴,白色的緊身褲,只在外套邊緣與領口綴着花邊。戴着的寬檐帽也是灰黑兩種顏色,只在一角插着老鷹的羽毛。

利奧波德打扮的就像是一個凱旋而來的將軍,他的身上掛着金色的肩帶(也是唯一有顏色的地方),腰帶上懸着短劍和短柄火槍,兩個一看就知道乃是國王僕從的年輕人騎着一匹馬,牽着一匹馬,兩匹馬上都堆滿了獵物,從色彩斑斕的野雞到皮毛豐厚的野兔都有,還有一隻肥壯的公鹿,見到孔蒂親王,利奧波德一世只一跳就跳下了馬,穩穩落地,“歡迎!”他是見過孔蒂親王的,在第二次投石黨暴動之後,孔代與孔蒂都在西班牙軍隊中做事,孔蒂特意來覲見過他,只是那時候的孔蒂與現在的孔蒂根本就是兩個人了。

要說孔蒂那時候見到的利奧波德一世——那時候他還只是王太子,一個孩子,甚至還要比今天的利奧波德一世羸弱一些,謙卑一些,今天的利奧波德一世顯得格外興奮,強壯,甚至有點傲慢,他向孔蒂親王擡了擡手,故作親密地說:“唉,請站過來,我親愛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帶着孔蒂往裡面走去:“我或許討厭所有的法國人,但您或許可以例外,還有您的兄長,因爲您們曾經站在我的堂兄身邊,和他一起與法國人作戰呢。”

這句話可真是讓孔蒂親王哭笑不得,又不由得心生警惕,看來這位陛下也不是一個容易相與的人,他藉着鞠躬心裡的機會拉開了與利奧波德一世的距離,用眼角的餘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位陛下,要說這位陛下比他的好國王還要年輕上兩歲,但從面容上來看,利奧波德一世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春氣息,是個徹徹底底的成年人了——相比起來,路易有時候還會顯露出一些孩子氣——他的面容(尤其是下巴)和有些佝僂的身軀也顯露出了一些哈布斯堡遺傳病的端倪。

在柯爾貝爾成立了法蘭西學院之後,爲了能夠與國王說得上話,孔蒂親王也曾經參加了幾次學士界的沙龍,只是他能聽懂的很少,唯獨一件事情被他記得很牢,那就是近親婚姻對子嗣的傷害,畢竟死胎、畸形與遺傳病的實例實在是令人觸目驚心。

而作爲一個國王,子嗣有多麼重要就不必多說了,如今他的國王與利奧波德一世如此急切,甚至懶得去託一託臉上的假面具,不就是因爲使臣們都在加冕儀式上看到了西班牙的新王,卡洛斯二世,那位國王登基的時候幾乎與路易十四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和一個被魔鬼詛咒了的嬰孩沒什麼區別,不能走路,不能坐穩,說起話來詞不達意——一隻如此脆弱的幼獸,身邊又只有見識淺薄的母親,和一個野心勃勃的私生子哥哥,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末日已經指日可待。

哦,對了,孔蒂親王在心裡說,這位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也還沒有子嗣呢。

————

孔蒂親王可沒幻想過利奧波德一世一聽他的來意,看了他們國王的信件,就滿心歡喜地應允下來,路易十四的提議,就是要與奧地利一起瓜分西班牙,但若是可能,孔蒂親王敢保證,他的好國王一定會有意吞下整個西班牙以及其屬地,利奧波德一世難道就不那麼想?但很顯然,他對利奧波德一世的判斷是正確的,但還正確的不夠,在只有幾個人參與的會議上,利奧波德一世沒有絲毫遲疑地拒絕了連襟的提議,而且還相當嚴厲地斥責了法國國王,因爲照他的話說,依照上帝的旨意,他們原本是應該保護卡洛斯二世這個弱小的親眷,而不是來劫掠他的,法國國王的這個議題顯然超越了一個國王應有的道德邊線與一個騎士應有的道義準則。、

孔蒂親王只得悻悻然的離開,之後他的覲見請求一再被拒絕,連續一週後,他都懷疑起自己或是他的國王是否犯了什麼巨大的錯誤,譬如利奧波德一世確實是個活聖人什麼的……

當然,這位對於察言觀色再擅長也沒有過的親王殿下,即便只有一次,也察覺出了利奧波德一世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磊落,但他是個法國人,奧地利人又普遍仇視法國人,所以這裡幾乎沒有可以被他利用的眼線和探子,他不能確定,利奧波德一世是因爲已經與西班牙有了盟約,還是有意於其他國家聯手?又或是再次與羅馬教會站在了一起?這些他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免得將事情推向了無可挽回的方向。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僕從說,一位夫人想要見他。

“那位夫人?”孔蒂親王問。

“那位夫人,”他的僕從回答說,這種回答很容易讓主人提起鞭子來抽他幾下,但僕從有意加重的發音讓孔蒂親王立刻想起了一個人,是的,夫人,在法語中它的發音就是米萊狄。

“歡迎!”孔蒂親王把她引入到一個密室裡,而後將她的手放到自己脣邊:“是什麼風兒把您吹到這兒來啦?”對這位夫人孔蒂親王也是有所耳聞,她身份卑賤,曾經進過監獄,所以無法取得人們的認可,成爲被正式承認的“王室夫人”,但她確實是極受國王寵愛的女士,其他不論,她有着隨時覲見國王的權利,這點和拉瓦利埃爾夫人與王弟菲利普都差不多了,不過孔蒂親王也聽說,這位夫人原先是馬紮然主教密探頭目,在馬紮然主教去世之後,她就連同整個密探網絡一起被國王繼承了夏利。

米萊狄只是微笑着讓親王殿下吻了吻自己的手,她的今天可是昔日那個小女孩怎麼也想象不到的——她也很清楚,這一切是誰給她的,她或許是主教先生髮覺的,但誰也比不上那位尊敬的陛下給予她的權力——“國王陛下知道您遇到了一些小問題,”她反過來握住孔蒂親王的手笑意盈盈地說:“所以就讓我來啦。”

孔蒂親王不但沒有感到欣喜,反而涌起了一陣陰森的寒意。一週看似漫長,但在路途遙遠,兩國又相互敵對的情況下,這樣迅速的反應只能說國王只怕一直在注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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