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接受。”
“嗯,”路易對於露易絲下意識的反駁,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這就是破滅的開端。”無論是對查理七世,還是法蘭西,又或是貞德。
貞德對於旁人求之不得的封賞,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地冷淡或說是輕蔑,是的,對於那位即便是在查理七世親筆書寫的信件中,也從未否認過其高潔無瑕的品行的聖女來說,凡俗的爵位甚至不如一朵可愛的小花更值得她欣賞,她最後只向國王請求免除她家鄉所在地的三年賦稅便作罷,但她不是那裡的領主,也就是說,這些好處是落不到她身上的,她依然只是爲了貧苦的民衆而發聲——但這就是爲什麼,所有的聖人都必須在死後得到冊封,人們又只會膜拜那些冷冰冰永遠不會給予回答的石像那樣,一個活生生的聖人是不受歡迎的,也許是察覺到了宮廷對自己的敵意,貞德很快回到了軍隊裡。
貞德的想法沒錯,在軍隊裡,她受到的愛戴要比宮廷裡多得多,不說普通士兵,就連兩個強大的貴族,阿朗鬆公爵與迪努瓦公爵也對其心服口服,還有一大批以吉爾.德.雷元帥爲首的年輕將領成爲了這個法國農女的擁躉,事情發展到這裡,可以說,女巫教團們的設想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固然,貞德沒有王室血統,也沒有豐厚的嫁妝與廣袤的領地,但她有屬於自己的功績與軍隊,這點又是任何一個公主和女公爵無法相比的,法國對英國的攻勢還在不斷地增強,一旦英國人被徹底趕出了法國,貞德的地位必然不可動搖。
雖然那時查理七世已經有了妻子,而且他們的長子也已經滿了六歲,但對於野心勃勃的女巫們來說,一個異國的王后突然因爲急病去世並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情,畢竟此時的法蘭西還在風波動盪之中,問題是,這些女巫們雖然有意從王室着手,卻如加約拉島的曼奇尼家族那樣,小覷了那些凡人——那些幾乎從出生起就被陰謀詭計環繞着的廷臣內侍,如果當時貞德接受了國王的賞賜也就算了,他們或許不會吝嗇於一個伯爵或是公爵丈夫,但問題就在於——貞德的拒絕出自於她堅貞的內心,卻引起了那些詭詐之徒的疑心。
一旦這些殘忍的人起了疑心,在另一個戰場上猶如羔羊般的聖女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或者說,她和她的擁護者連窺破陰謀的機會都沒有,首先,在法軍情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法蘭西的大臣們一力主張和談,緊接着,在一次勢均力敵的戰鬥之後,來自於國王的命令要求她率領軍隊後撤,兩個月後,貞德與她的軍隊被派往一個叫做貢比涅的小城與英國人和勃艮第人戰鬥,而就在這場小小的戰鬥中,在戰場上獲得了無數次勝利的貞德竟然遭到了兩股強大力量的伏擊,即便如此,她依然帶領着自己的士兵後撤到貢比涅,原本,只要貢比涅的守軍打開城門,貞德就能安然無恙,但一個可笑的場面出現了,貢比涅的人們畏懼追擊的敵軍,拒絕開門,貞德因此被勃艮第人俘虜。
看到這裡的時候,很多人會感到憤慨,也會有很多人爲聖女灑淚,但作爲一個國王,路易卻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違和之處,其他不說,那時候的貞德幾乎就是軍隊中的無冕之王,就連元帥和公爵都曾經伏在她的膝下惟命是從,國王更是對她信愛有加,貢比涅的領主只是一個普通的子爵,甚至沒有進入軍隊,手下也只有寥寥幾十人的士兵,請問,這樣一個軟弱無能的人,又怎麼會有這樣的膽量來將奧爾良之女,法蘭西的希望拒之於門外呢?
只能說,在這位子爵先生的身後,必然有更加令他無法拒絕的指使者,路易有心尋找過這位子爵的下落,發現他在貞德被宣判有罪並且燒死之前就已經莫名其妙地病亡了,而且從貞德被勃艮第人俘虜之後,查理七世即便揹負着忘恩負義的名聲也依然沒有與勃艮第人和英國人談判,設法贖回貞德,這點又相當令人迷惑——但貞德若是女巫教團們推出來的代理人,那麼這些事情就很好解釋了,路易甚至可以看到那條清晰的脈絡——從貞德拒絕封賞開始,只怕就有人懷疑她有着更大的野心,是的,即便貞德沒有,但只要他們去仔細探查,女巫們留下的蛛絲馬跡總是會顯露出來——更別說很多時候女巫們甚至不做什麼掩飾,像是貞德在特魯瓦之戰中,明明法國軍隊要面臨缺糧之憂,田地裡卻突然長出了許多豆子,哪怕之後有一個教士出來承認說,是他認爲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所以要求農民們提前種了豆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聾子和傻瓜,更別說在戰場上,貞德總能輕而易舉地獲得許多凡人無法得到的重要情報。
既然察覺到貞德身邊有裡世界的力量,任何一個國王都會警惕起來的,尤其是當時查理七世身邊也有教士和巫師,國王身邊的巫師雖然也是法蘭西人,但他很顯然是屬於表世界而非裡世界的,對於女巫教團的做法,那些巫師只怕不會感到滿意——結果就是貞德最終還是被燒死在了魯昂的老集市廣場上,而女巫們則哀嚎痛哭詛咒着離去,之後的事情路易就不是那麼清楚了——就連之前的事情也是他推測出來的。
這可以說是繼梅林之後,巫師所做的最大的一次努力,女巫們對查理七世的憎恨一直延續到現在,瓦盧瓦王朝的巫師們到了波旁王朝的時候就凋零的差不多了,倒是這些隱藏在森林中的女巫們還在——只是她們雖然居住在法蘭西,卻不願意聽從國王的調遣,對她們來說這是復仇,但對於路易來說,這是尸位素餐——只是他不會將一個單獨的強大力量放在自己身邊,就像茨密希的族長雖然危險,但他也從未直接拒絕過阿蒙的援手,甚至縱容他的窺視,而他這樣做,是爲了保證於另一個血族,梵卓親王之間的平衡,還有宗教裁判所,巫師,狼人……人們時常評價他說,國王是個仁厚寬容的人,只有路易自己知道,他只是爲了保證這個脆弱的政權不至於在各方面的壓力下分崩離析。
這也是爲什麼,他對之後的佛蘭德爾戰役如此看重的原因,這是他作爲法國國王的第一戰,這一戰註定了,不是給他和法國帶來長久的寧靜就是長久的動亂。
“她們現在還有多少人?”
“三千人。”正是一個小村的人口,路易不太相信,但也不想要去多問,孔弗朗的暴露可不是女巫們心甘情願的,只是被國王僱傭的塞爾維亞狼人們作爲國王的狗羣,一直在法國各地追擊她們,她們的生存範圍被一再縮小,纔不得不俯首求饒——不然她們就要被驅逐到西班牙去,但聽瑪利.曼奇尼說,西班牙也有巫師,而且他們都是聲名狼藉的黑巫師,不然也沒法在整個歐羅巴最爲嚴峻和危險的地方存留下來,習慣了悠閒度日的女巫教團進了西班牙,只會被他們視作祭品、實驗材料與替罪羊,或是誕育後代的器皿,她們是絕對不敢離開法蘭西的。
“既然如此,”路易說:‘她們依然大膽地拒絕王室的徵召。’
路易十三是曾經召喚過這些女巫的,但她們始終不給迴應,也許聽到路易十三離世的消息,她們還幸災樂禍過……路易收起心中的憤怒,“我可以寬恕她們,”他說:“但我需要她們來贖還自己的罪過,告訴露易絲,第一,她們要從孔弗朗舉族遷移到奧爾良,”這也是國王考慮過的,比起塞爾維亞狼人,這些女巫的可控性更小,所以不能放在巴黎或是凡爾賽,而唯一能讓他相信的人暫時只有奧爾良公爵王弟菲利普,那麼將女巫們留在奧爾良就成爲了最好的選擇,“第二,在佛蘭德爾戰役中,她們要出一千個人,隨軍出征。”
如果說,一個普通的農民在喝了三杯麥酒後,醉醺醺地發誓說路易十三是被魔鬼抓住了腳才摔下馬的,這純屬流言,但對於宮廷中金字塔尖的那些人物來說,這是事實,雖然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都諱莫如深,但王弟菲利普繼承了奧爾良公爵的領地與爵位後,在加斯東的女兒蒙龐西埃女公爵的幫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得了整個奧爾良的所有權,雖然加斯東公爵在去世之前,以及在他去世之後,他的妻子和女兒都銷燬了不少證據,但總有一些痕跡留了下來。
佛蘭德爾屬於西班牙,西班牙的黑巫師們也自然會出現在佛蘭德爾,而據說那些扭曲的畫作正是出自於某位黑巫師之手——路易要出征佛蘭德爾,他必然也要面對如同路易十三般的困境與威脅,他曾經考慮過僱傭加約拉的巫師,但這些巫師是他留給自己實質上的長子小盧西的,正確點來說,是爲了之後的那不勒斯之戰,這讓路易一直有些猶豫,或許有人要說,還有宗教裁判所的教士可用,他們確實是一些可靠而又強悍的戰士,但作爲路易,這些還不足以彌補所有的缺憾。
“第三,”路易說:“我要見見她們。”
“她們?”
“對啊,”路易微笑着說:“我還沒有見過法蘭西的女巫,而且我聽你說,她們的教團總共有七位長老,來確定教團行進的方向,既然如此,我單獨見那一位都不太好,讓她們到加來來,我會在那裡見她們。”事實上,他有那麼一瞬間傾向於前者,不過隨即他也想到了,他與女巫教團之間的關係更近似於敵人,他想到的事情,女巫們不會想不到,那麼就讓她們自己決定吧,要來幾個人,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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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絲顯而易見是受到了女巫教團們不輕的影響,畢竟狼人與巫師們是天生的死敵——雖然源頭也不過是因爲對於裡世界資源的搶奪,但別忘記,露易絲的父親克雷蘭就差點被巫師們殘虐至死,作爲一個狼人和一個女兒,露易絲的態度着實令人擔憂,不過對於露易絲的軟弱,路易也有所瞭解,所以他乾脆利索地將露易絲打發到了馬賽,讓她和孔弗朗女巫們差了一整個法國,這樣至少在戰爭結束之前,她們之間很難形成什麼強烈的羈絆。
而之所以選擇在加來,這就不必多說了,這裡可以說是瑪利.曼奇尼的巢穴,也是加約拉巫師的聚集地,他們在這座城市裡享受陽光,新鮮空氣,美味豐富的食物與寬敞的居所,也時刻等待着國王的宣召,要面對一羣女巫的時候,他們就是路易的盾牌與長矛。
對於這些女巫們來說,加來同樣是個好地方,這座港口城市有着漫長的暗金色沙灘,灰色的岩石與翠綠的緩坡,房屋都以紅磚爲牆,鑲嵌着白色的窗櫺與柱子,加來在幾年前還屬於西班牙,所以這裡的人們又會說西班牙語又會說法語,這點與處於法西邊境的孔弗朗十分相似,而且雖然戰爭的陰影離去不久,但這裡已經非常繁華,加來本地的花邊,佛蘭德爾的呢絨,倫敦的銀器,奧斯曼的香料,還有來自於洛林與阿爾薩斯的陶瓷和水晶……在店鋪明亮的玻璃後面如同寶石一般熠熠生輝,幾乎讓她們走不動路——但女巫教團長期待在荒僻之地,能夠保證自己的衣食住行就很難了,更別說在口袋裡裝上叮噹作響的銀幣和金幣。
不過這些人還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要說原因也很簡單,這些女巫們都有着極其動人的身姿與秀麗的面孔,她們的衣着也不如加來女性那樣端莊,豔麗的披巾與蓬鬆的長髮顯然容易引起人們的誤會——幸而她們身邊還有國王的御醫瓦羅.維薩里,他可能是最好的使臣了,首先,因爲他的妻子,他不會對任何一個美貌的女性輕易動心;’其次,他也是一個巫師,女巫的把戲愚弄不了他,也沒法從他這裡探聽到國王的企圖。
雖然在登上馬車時,爲首的女巫馬尼特還是笑嘻嘻地碰了碰維薩里的臉,但看到維薩里只是厭惡地轉過身去後,她就沒有再做出過於輕佻的舉動,只是在馬車門關上之後,她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而那些在街道上還如同快樂小鳥一般的女巫們,也似乎突然變成了可怕的鴞鳥,當然,她們憎恨背棄了貞德和教團的法蘭西王室,但沒有王室的庇護,她們的日子也很艱難,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不可能有天真的人——她們也不再允許有貞德這樣天真的成員。
貞德,不但對於查理七世,對於英國人與勃艮第人,對於法蘭西是一枚苦果,對於女巫教團也是如此,她們一心一意想要打造出一個純潔無瑕的聖女,卻沒想到,一個真正的聖人怎麼能夠接受隱藏在光明之下的齷齪,在歷史的記載中,貞德逃跑過很多次,甚至折斷過一次腿,但都沒成功,人們因此對查理七世的薄情詬病不休,但事實上,女巫教團同樣是冷漠地看着貞德去死,因爲在貢比涅之前,貞德就曾經與她們激烈地爭執過無數次,她不承認自己是個女巫,也不願意接受女巫們的建議,她拒絕成爲王后的待選,只想着戰爭結束後回到家鄉去做一個修女。
發現自己做了十幾年無用功的女巫教團當然很生氣,只可惜她們所能做出的努力也就這麼一次,她們不得不就此偃旗息鼓,至於之後的事情,起初是王室對她們產生了忌憚與厭惡,因而拒絕她們進入宮廷,但後來就是她們有意袖手旁觀了。
她們曾經期望過新王對她們的屈服——但來自於意大利的曼奇尼家族乘隙而入實在是出乎她們的意料,而新王的強硬手段又讓她們陷入了兩難境地,僥倖的是,追緝她們的狼人首領是個性情軟弱的好人,而法蘭西的女巫們從來就有一條靈活的銀舌頭。
加來的國王行宮是一座新宮,是加來的民衆——也就是這裡的行會首領與爵士們爲了迎接他們的新王而建造的,比起盧浮宮,行宮可以稱得上小巧,而且有着濃烈的拜占庭風格,方正而巨大的庭院裡花樹蔥蘢,流水淙淙,地面,牆體與柱子都是乳白色的大理石,壁龕中擺放着精緻的雕像,落地門窗前垂着細軟的紗幔,風一吹來就如同早晨的霧氣那樣在房間裡翻卷遊動,在窗下總是可見一張絲絨或是綢緞裹面的軟塌,軟塌邊是一張銅腳玻璃面的小圓桌,圓桌上猶如貴女肌膚一般的白色陶瓷罐裡插着新鮮的粉玫瑰或是黃水仙。
這裡的空氣不但新鮮,還瀰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乳香氣味,雖然一再告誡自己要小心從事,馬尼特等人還是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好幾次,別以爲居住在森林和荒野裡就能嗅到什麼好味兒,那裡的空氣固然乾淨,但就算居住在溪流旁邊,封閉的木屋還是免不了會將所有人的氣味糅合在一起後發酵成酸臭味,更別說在沒法洗浴的冬天了。
一道道的門扉在她們面前不斷地打開,等她們見到了國王的近侍邦唐,馬上行禮鞠躬——她們將服飾華美的邦唐當做了國王。
不過作爲國王的近侍,就算接受了她們的行禮也不爲過,邦唐微微點了點頭,“請您們在這裡等候傳召。”他說。
這時候女巫們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馬尼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麼我們就等一會吧。”畢竟不可能讓國王等她們,她們應該知道的。
應該不會很久,因爲聽露易絲說,還有她們一路來打探到的,這位陛下是個相當寬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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