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爲產生了這樣的幻覺,高乃依在入夜之後,依然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他躺在牀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覺得身下的亞麻牀單越來越冷,就像是有陰森的寒氣從地面滲透到他的身體裡,他喝了蜂蜜水,喝了葡萄酒,都毫無作用,他心煩氣躁,又不得不上了兩次廁所——在巴黎他可以享受到抽水馬桶(一種有味兒的風尚),但在這裡只有夜壺,夜壺這種東西,無論你擦洗得多幹淨,都會有一股拂之不去的怪味兒。
他長吁短嘆,躺躺坐坐,最終屈服於自己活躍的神經,索性嚼了一把咖啡,點起蠟燭,坐在書桌前,開始記錄下今天的事情,他在隨軍途中的記錄幾乎可以稱之爲日記了,總有那麼多新鮮的事兒供他嘖嘖稱奇——在聚精會神的工作時,這位老人終於摒棄了莫名的惶恐不安,羽毛筆在國王紙(國王的新產業,潔白,柔韌,細密)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直到蠟燭的光芒慢慢地暗了下去,一時間,高乃依忘記了此時正值深夜,大聲地嚷嚷起來,叫懶惰的僕人來爲自己更換蠟燭。
僕人沒有給高乃依迴應,確切點說,周遭一片死寂,高乃依擡起頭,他的心臟驟然如同被抓住了那樣抽緊,他還記得自己的房間邊是國王的火槍手們,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們雖然有着年輕人容易入眠的特點,但因爲職業的關係,也保持着相當的警醒——這點是高乃依和他們合居的第三天知道,一個粗魯的布魯塞爾市民也許是因爲喝多了酒,竟然往這裡的窗戶投擲石子,他也許認爲,在鴞鳥都已經熟睡的時候,就算有人被驚醒,也沒法那麼快地跑下來和他算賬,但他錯了,立刻就有兩三名近似於赤露的火槍手跳了下來,手持利劍,把他戳成了一個漏斗,別說逃走,他甚至沒來得及轉過身去。
也許是因爲這些火槍手們都出去尋歡作樂了?高乃依這樣安慰自己,但他也知道不可能,這些火槍手們固然風流多情,但他們也從未忘記自己的職守——正如在里爾,國王和他的大臣,隨從與侍衛佔據了一整條街道——國王居住的地方乃是查理五世(西班牙國王)在布魯塞爾的王宮,王宮前有着一個巨大的廣場,左側是市政廳和市場,右側是法院和教堂,現在市政廳已經被充做了軍備倉庫,被軍隊嚴密地把守着,從軍備倉庫往王宮的一路上,房屋都被徵用,沒有任何一個原先的居民被允許留在這裡,無論他們之前多麼顯赫——那個被火槍手們殺死的人就是其中之一;法院與教堂也是如此,教堂裡如今只有國王從法國帶來的天主教教士,可以說,國王可以安然入眠,因爲他身邊簇擁着的全都是忠誠的臣民。
高乃依毛骨悚然,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想起了那兩個隨從所說的,要將聖但尼的聖像送回到倉庫裡——他不敢繼續大喊大叫,可能只有幾分鐘吧,蠟燭就快完全地熄滅了,若是他伸直手臂,黯淡的光線甚至照不亮他的手指頭……終於,僅有的亮光消失了,高乃依盯着門所在的地方,希望那幾道縫隙裡能夠投出令人安心的光芒,但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黑暗中隱約可見門扉的輪廓,而就在此時,他聽到了若有似無的金屬碰撞聲,老人從桌邊一躍而起,手掌按在還未凝固的蠟燭上,但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灼燙帶來的痛苦,就喜悅地衝向窗戶——那應該是火槍手們懸掛在腰帶上的火槍、匕首與短劍相互碰撞時發出的聲音,他猛地推開窗戶,俯下身往下看去。
他什麼都沒能看到。
窗下是翻滾的濃霧,他從未看到過這樣濃郁的霧氣,簡直就像是一片牛乳的海洋,除此之外,街道上的石子,門扉,柱子和窗櫺,火把都消失了,整座街道都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島嶼,孤零零的沒有可固定的地方,高乃依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關上窗戶,回到房間裡,顫抖着度過這個夜晚——如果可以,但他僵硬住了,根本無法動彈。這時候,金屬碰撞的聲音卻變得更清晰嗎,更響亮了,它從市政廳,也就是街道的末端而來。
高乃依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腹部被卡在窗臺上,手臂撐在百葉窗的搭扣上,這是一個很難受的姿勢。
而在他凝固的視野中,一點火光由小到大,驅散了濃霧,高乃依以爲這是一個火把,後來才發現這是一枚香船,它被鑄造成鳥兒的形狀,展開的羽翼在空中微微顫抖,從尖尖的喙裡吐出赤紅色的火光,鏤空的身體裡迸發出如同白磷燃燒時的灼眼光亮,它搖晃着,一股檀香、沒藥的氣味撲面而來,但如高乃依在教堂,在宗教遊行的時候嗅聞到的不同,這股氣味雖然甜蜜,但一點也不宜人,反而令人作嘔,若是不曾隨軍,高乃依可能根本想不到這種奇特的雜質是什麼,但現在他知道了,那是血和內臟的氣味。
在搖晃的香船後,是兩個可愛的孩子,或者說,應該是可愛的孩子,他們笑嘻嘻地,有着成人臂長的香船,他們提着毫不吃力,腳步輕盈,輕盈的一點都聽不到聲音。
他們身後是舉着聖像和十字架的教士,要說他們的裝扮,實在是古怪,說是教士,更類似於奴隸,高乃依作爲一個虔誠的教徒,一個律師,當然可以輕易辨認出,他們身上的衣着,是初期的教士們最常見的裝扮——在羅馬皇帝統治時期,基督教士或是因爲卑微的出身,又或是出於本心的謙卑,時常穿着奴隸與低等人才會穿着的黑色毛氈外衣,也就是現在黑色法衣的雛形,比起教士們的黑色法衣,這些衣服,或者說,沒有領子的長袍,簡陋的就如同一塊沒有任何裝飾的布匹,就連腰帶也是粗劣的牛皮或是羊皮,但那些散發着光輝的面孔,實在是比黃金和寶石都要耀眼得多了——聖像上的面孔都是失真的,但因爲聖徒們總是隨身攜帶着自己被殺,被處刑時候的刑具,想要辨認出來很簡單,所以,高乃依一下子就認出來,舉着那些聖像的教士正是那些神聖的殉道者們。
這些聖徒有男有女,全都興高采烈,神采飛揚,他們若是凡人,若是生者,這個熱烈的場景倒是可以被描繪下來,可惜是他們依然保留着受苦的痕跡,在別處熠熠生輝的時候,那些翻開的皮膚,張開的傷口,缺損的骨頭與內臟就顯得格外驚人了。
在這樣的遊行隊伍中,必然有一個主祭者,高乃依幾乎猜到了——是的,正是聖但尼,還有他的兩個隨從,他們捧着自己的腦袋,面孔上也是笑意盈盈。
在聖但尼的身後,是一大羣衣着富麗尋常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戴着一枚十字架,他們受到的傷害更是多種多樣,有些是如聖但尼一樣被斬首;有些則是四肢鬆軟扭曲——看得出是被處以了車輪刑;也有渾身都是細密的小傷口的——那是被裝在釘滿釘子的酒桶裡,從山頂滾到山腳的;有些眼珠凸出,舌頭腫脹,這是被絞死的;還有口角溢血,渾身滴水的,前者是被毒死,後者是被溺死;以及,許多人都肢體不全,內臟流在外面,他們的身上遍佈野獸撕咬過的痕跡,凡是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羅馬的祭司和皇帝們都很喜歡將基督徒們投入鬥獸場,讓野獸咬死他們。
這樣的隊伍,浩浩蕩蕩,香船早已不見蹤影,而最後的幾個“人”還在拖拖拉拉地走着,而高乃依已是強弩之末,他的手臂早就麻木了,呼吸艱難,他不斷地伸出舌頭,試着舔去流到面頰上的汗水,另外一些被他的亞麻睡衣吸收,但最終還是有那麼一兩滴落了下去。
一位女性聖徒擡起頭,她容貌嬌美,死去的時候可能還不到二十歲,也因爲這個緣故,她受到了特別優待——她最動人的地方只有兩個血肉模糊的凹陷,這種刑罰現在在西班牙依然存在。她擡起頭,就看到了高乃依。
隊伍停了下來。
“這裡有個虔誠的教徒。”高乃依聽到一個聲音說,之後人羣起了一陣騷動,聖徒們如同摩西分開的紅海那樣向着兩側退去,聖但尼捧着腦袋走了出來,他的聲音明亮而又清晰,猶如生前,高乃依看着他向着自己舉起頭,聖人的手臂越伸越長,越伸越長,直到與高乃依面對面。
說真的,如果不去看脖子以下的部分,聖人的面孔一點不可怕,雖然有點蒼白,但他五官端正,目光堅定,正如人們所想象的任何一個聖人一般——只要他沒有露出笑容,那不是一個信者即將得救時喜悅的笑容,也不是一個牧者在望見別人得救時歡欣的笑容,那是一種邪惡的,yinxie的,充滿惡意的笑容,就像是清澈湖水下的泥沼,明亮陽光下的黑影。
“不要留在這裡,”那個頭說:“您應該和我們在一起。”
高乃依聽到這羣人發出了一聲歡呼——歡呼聲震耳欲聾,而街道上的士兵和火槍手們卻還是如同死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高乃依一邊痛苦地想着他們是不是真死了,一邊被拖下了窗戶——他的房間在二層,與地面的距離並不致命,但對於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來說,還是不免摔斷了幾根骨頭,他慘聲嘶叫,但那些“人”絲毫沒有體恤他的意思,在朦朧中,他被強迫換上了衣服,手裡也被塞進了一柄武器。
高乃依被遊行隊伍裹挾着,一路向前,除了他之外,他就沒有看到別的什麼人,遊行隊伍在王宮廣場上緩緩地聚攏,高乃依看到捧着頭顱的聖但尼再度走上前,他和另外幾個人也被推搡上前,王宮的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應該警衛在側的士兵不知去向,他們暢通無阻地進了王宮,在正方的建築裡,聖但尼徑直向着國王所在的中庭走去,而他的隨從卻向着左右兩翼而去,高乃依馬上想起了,他在教堂裡看到的,隨從的頭顱跟隨着蒂雷納子爵與沃邦上尉的場景,他也知道,國王信重着兩個將軍,因此他們在王宮裡也有自己的房間。
高乃依急得快要發瘋,國王若是在詛咒中被殺,法蘭西即便還有奧爾良公爵,也不免會陷入到無可挽回的混亂與衰敗之中,加上,兩位將軍,一位功勳卓著,一位嶄露頭角,都是前途無量的時候,他們若是就此身死,那麼法蘭西不但無法奪得佛蘭德爾——就算要把握住現有的領地,在只有孔代親王與盧森堡公爵的情況下,也會變得異常艱難。
高乃依不知道自己的祈禱有沒有被上帝聽到,或是被任何一個聖人,他絕望地跟着那羣被魔鬼冒充的聖人走,他們每經過一個地方,那裡的十字架,聖物盒與聖像都會燃燒起來——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看清,那些基督徒身上的十字架都是逆十字架,逆十字架在人羣中有兩個意義,一個是聖彼得在殉道時,被判處釘在十字架上,但他說,我不配與我的主承受同樣的刑罰,因此他就被釘在了顛倒的十字架上,羅馬教會有時也會用逆十字架來代表聖彼得,教宗;另外一個意思,則更爲直接,就是那些擁抱撒旦,背棄救主的人,在宣稱“沒有救恩”,也就是一種邪惡的標誌,但這些所謂的殉道者們,死亡甚至在聖彼得之前,他們佩戴逆十字架,只能說是……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地獄暴徒。
但在他們面前,在聖但尼的頭顱前,沒有一扇門會打不開,或是發出聲音,那些忠誠的守衛更是無影無蹤,他們竟然就這樣走到了國王的寢室前,那裡有着幾個火槍手們,按照傳統,他們守衛在國王寢室外,但他們也似乎陷入了無法醒來的夢魘之中。
高乃依瘋狂地掙扎着,當他發現自己能夠發聲的時候,他就聲音發顫地發出了一聲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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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斯看着畫板,畫板上的聖但尼和隨從,他們的腦袋還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提起一柄被詛咒過的匕首,在三個人的頸上輕輕地畫了一刀,那裡立即出現了一道裂口,鮮血從裡面流出來,聖人的頭顱開始緩緩地往一側傾斜。
他滿意地放下了手裡的匕首,看了一眼身邊的魯本斯,他的學生中,魯本斯並不是最合他心意的一個,他甚至還很厭惡博斯——他在成爲博斯學生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他所知的那個聲名狼藉的黑巫師,等他知道了,他的性命,名譽,甚至父母、妻子與兒女也已經被博斯掌握在了手裡,他無法抵抗,只得從命,他一開始還不知道博斯爲什麼要他來合作這幅三聯畫,現在他知道了——博斯的詛咒舉世聞名,但也有缺點,那就是他的畫中充滿了污濁的尖銳氣息,很容易被人,尤其是那些裁判所的教士發覺——所以他召來了魯本斯,魯本斯爲了減緩博斯詛咒的努力反而成爲了最好的僞裝,從而能夠讓博斯的詛咒成功地進入教堂,進入聖像,來到國王的身邊。
魯本斯是如何懊悔就不必多說了,博斯微笑着摸了摸弟子的臉——魯本斯露出了噁心的神情,後退了一步。“別這樣,”博斯說:“孩子,既然錯誤已經犯下了,再後悔也無濟於事——”他停頓了一下:“不過你總是這樣,遲疑不決,優柔寡斷,這是優點,當然,對我而言。”
看到魯本斯露出了痛楚的神情,博斯的心情愈發愉悅,他就喜歡這個,比起傷害別人的軀體,傷害對方的靈魂顯然是件更痛快的事情,尤其是魯本斯——而他也沒說錯,魯本斯是個天真但絕對不蠢的孩子,他在師從博斯幾年後就發現了博斯是個巫師,但幾年相處得來的感情讓他保持了沉默,而後博斯告訴他說,他也是個巫師的時候,他被另一個世界與天賦(巫師看到的東西與凡人絕對不同)迷惑,沒有告訴自己的父母,但等到博斯終於暴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比起一個弟子,作爲黑巫師的他更需要一個奴隸,而那時候,爲了報復迫害他們的教會和法官,魯本斯又踏出了錯誤的關鍵一步,這一步就讓他踏入了泥沼。
之後,雖然他被意大利的曼託瓦公爵看重和信任,在意大利博得了莫大的名聲,甚至作爲使臣出使西班牙,後來回到了佛蘭德爾,爲大公爵阿爾貝託以及夫人服務,又成爲西班牙的使臣,設法令西班牙與英國達成了盟約,從而被查理一世封爵,但博斯的陰影依然如同冬季的雲層那樣籠罩在他的心頭,從未消散。
凡俗間的死亡是魯本斯做出的最後一點反抗,也是最後的反抗——他突然悲哀地意識到,也許對博斯來說,他永遠是那個天真的小孩子,一本打開的書,博斯就像是使用工具那樣隨心所欲地使用他,包括他的反抗,而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博斯搖搖頭,他的這個學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什麼魅力啊,言語啊,權勢啊,在凡俗間,當然是很重要的,能夠操控局面的籌碼,但在裡世界,最重要,也是唯一能夠起到作用的東西,只有力量。
就連國王也是如此,他的詛咒曾經殺死了路易十三,他的兒子也是如此,凡俗間的王冠又怎麼能夠與巫師手中的法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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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與高乃依的大叫聲一起響起的,是銳利的大劍撕裂帷幔的聲音,它撕開厚重的金繡牀帷後筆直向下,一劍砍向牀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