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錢嗎?”奧爾良公爵說,一邊猜測着這個姑娘的身份。
“我不太清楚。”盧瓦斯侯爵心情複雜地說,因爲他在翻閱審訊記錄的時候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波納爾先生是怎麼將如此重要的文件落在那位女士那裡的呢,簡單點來說吧,與達達尼昂伯爵經常遇到的那樣,他只是在酒館裡偶爾邂逅到了一位維納斯的使者,在酒館裡的姑娘,無論她是侍女,還是老闆的妹妹或是女兒,經常操此行當,這只是一段短暫的愛情故事——如果不是波納爾先生將一個袋子忘在了她的牀榻上。
也有可能是這個女孩偷得,但接下來的時候,原本很好處理,一個平民之女,隨便用錢收買也好,用監獄和酷刑恐嚇也好,別說是盧瓦斯或是達達尼昂,就算是柯爾貝爾也有上百種手段讓她乖乖地將文件交出來——但事情發展到這裡,不論布榮公爵夫人,還是波納爾先生又都發起蠢來,他們竟然又去找到那個神父,因爲他們覺得,他們能夠找到文件,正是因爲這個神父爲他們虔誠地祈禱了一番。
“那個神父叫什麼?”奧爾良公爵聽到這裡,不由得問道:“難道是聖方濟各或是聖彼得麼?”
“這個您就別提啦,這個神父叫做勒薩熱,他還有一個幫手,叫做拉瓦贊,他們不久前到波爾多,憑藉着一根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一大堆愚民愚婦,甚至引來了不少有權有勢的人,布榮公爵夫人也在他們的教堂裡做過彌撒,”盧瓦斯侯爵乾巴巴說:“總之,這位神父又給他們做了一大套法事,告訴他們說,他會詛咒那個女孩,如果她堅持不將那份重要的文件交還給他們。”
“盧森堡公爵被控訴施行巫術是否於此有關?”路易問道,雖然在很多時候,神父也會充當巫師的角色,彌撒也未必是爲了祈福和感恩,但一旦被證實基本上就是證據確鑿。
“不是這個,”盧瓦斯侯爵頓了頓,因爲邦唐正爲他端來了一杯葡萄酒,他向國王微微一躬身表示感謝,端起酒來就一飲而盡,他確實已經口乾舌燥了,“如果是這個,上帝啊,真不算什麼,因爲這位神父只詛咒這個女孩將會失去她的愛情。”
這下子就連邦唐也不禁露出了一絲細微的詫異之情,這對邦唐來說可真是難得,他是國王身邊除了王后,王太后,王室夫人以及子女最親近的人,甚至可以說,一些連王后,王太后也未必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不論內宮外廷。
除了在敦刻爾克遭到刺殺後,國王不得不獨身進入裡世界的那段時間,邦唐從來就沒離開過國王左右,他見過的,聽到的可能比一萬個凡人更多,早就練就了泰山崩於前而不邊的本領,更直白地說,他是專業的,經過訓練的,所以……除非是遇到了真的很好笑的事情。
別人不覺得,但路易可以感覺到邦唐爲盧瓦斯侯爵收回杯子的動作,和緩步踱出房間的速度,都有點快,他相信他的這位侍從長肯定是跑到外面去笑了。
國王和奧爾良公爵就只有一邊笑,一邊嘆氣了,奧爾良公爵看了一眼王兄:“我想我必須向您道歉,”他說:“我那時候完全不明白您爲什麼需要那麼多學校……”
盧瓦斯侯爵在一邊認真的點頭,他那時候也在想,男孩就算了,爲什麼還要讓女孩一同入學?但他一想到自己將來的兒媳,孫兒媳可能就是另一個布榮公爵夫人的時候,他就怕得發抖,這是一口氣就能將一個姓氏幾百年來的奮鬥徹底埋沒的白癡哪。
“那麼,那個女孩失去她的愛情了嗎?”奧爾良公爵問道。
“她有沒有失去愛情我不知道,”盧瓦斯侯爵木然地說道:“但她的牀榻上依然從不缺伴兒這點是真的。”
“布榮公爵夫人與波納爾,”他繼續說道:“都覺得受到了欺騙,於是那位神父,勒薩熱說,這是因爲他們遇到了一個危險的女巫,一個誘惑人墮落的魔鬼,”他擡起手揉了揉額角:“於是他們就將那個女孩從酒館裡帶出來,帶到教堂裡,施行了一場黑彌撒。”
這下子就連奧爾良公爵也開始蹙眉了。
“他們……在教堂裡殺了那姑娘,還把她大卸八塊,丟到河裡,但比起妖言惑衆,神父們似乎不太擅長消除痕跡,處理屍體,他們和裝着屍塊的木桶一下子就被巡邏隊抓到了。”盧瓦斯侯爵說,一邊看着國王,路易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自從路易親政,他就着手改變法蘭西看似統一,實則四分五裂的情況——從信仰上來說,他從羅馬教會那裡拿來了主教委任權;從錢財上來說,他取消了包稅官制度;從地方力量上來說,那些在戰爭中受傷或是退役的士兵,全都被國王派了出去,他們與國王的監政官一起,接過了地方治安的權力與責任,如果只是丟了一隻鵝,或是有人欠債不還,這種事情他們是不會管的,但牽涉到人命,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又或是意外,他們都是要整理上一份名單遞交到凡爾賽的。
尤其是在波爾多,因爲這裡曾經是反對國王的大本營,監政官更是提了十二萬分小心,他應該也有揣摩國王的心思,所以就將關係到這件事情的人全都拘押了起來,除了布榮公爵夫人,她是被軟禁在自己的城堡裡的。
“那麼盧森堡公爵又是怎麼牽涉其中的呢?”路易問道。
“他們雖然殺了那個女孩,但還是沒能拿到那份文件,於是……於是在神父的攛掇下,波納爾先生竟然藉着盧森堡公爵對自己的信任,重新弄到了一份新的委任狀,除了之前盧森堡公爵與布榮公爵夫人商定的職位和人選之外,在公爵簽名與正文之間,還有一段空白,他們就在這上面寫了幾行字……就是您看到的這個,也是那兩個神父所掌握着的所謂依據。”
路易打開看了看:“字跡不對。”他說。
“對不對已經不重要了,”奧爾良公爵說:“他們要的是您的態度。”
監政官,警察,高等法院的法官們,只要國王一點頭,他們就會立即將布榮公爵夫人與盧森堡公爵推上審判席,他們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被幽禁一生,而且罪證確鑿,就算是波蘭的路德維希一世也說不出什麼來,國王不但可以收回一片公爵領地,還能夠乘機侵吞盧森堡……
“盧森堡公爵呢?”國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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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底獄的監獄長曾經做了巴士底城堡三十年的總管,但在這三十年裡,他見過的達官貴人,竟然還不如他這幾年裡見得多——路易十四是個獨裁的國王,並且年輕、強壯和果斷,十五萬的常備軍保證了他所有的敵人都是個悲劇,無論是法蘭西之外,還是法蘭西之內。
尤其是在國王從荷蘭與佛蘭德爾凱旋而歸後,巴士底獄的客人就一個比一個尊貴了,就在一年多前,就連來自英格蘭的約克公爵也在這裡做過客,這讓監獄長挺驕傲的,尤其是他聽說,已經有人將巴士底與倫敦塔相提並論的時候——雖然他認爲,總有一天,巴士底獄的名氣會超過倫敦塔。
就在他也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在巴士底獄養些小動物的時候(倫敦塔有渡鴉),一個看守跑進來說,有一位可敬的貴族前來拜訪他,監獄長感到驚訝之餘,連忙戴上了帽子,穿好了靴子,急急忙忙地迎出去。
來人正當壯年,容貌醜陋,衣着樸素,但監獄長從窗口一瞥的時候,就看到他騎着一匹價值在一千五百里弗爾的戰馬——他的兒子也是國王的火槍手——他一眼就能估的出來。
這位先生看到監獄長,站的筆直,但脫下了帽子,他的帽子上只簡單地插着一根白羽毛,就像是任何一個軍官那樣,而不是誇張的鴕鳥毛,他看向監獄長的眼神冷峻並且嚴厲,就像是隨時要拔出刺劍給他一個透心涼,監獄長看到看守給他讓出道路時,幾乎是緊貼在牆壁上的。
監獄長注視着這位先生,他的面孔讓他感到一絲熟悉,他回想着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個人,希望不是通緝畫像,但隨後他就想起來了……
“我是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布特維爾。”他說,“我是來向您申請一個房間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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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四十五年前,也有一位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的名字出現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可惜的是,原因並非一場風流韻事或是別的小事,人們對他津津樂道,是因爲他竟然在紅衣主教(首相)黎塞留主教頒佈了“禁止一對一決鬥法”後,悍然與另一位先生展開了不死不休的戰鬥,而且就在黎塞留主教的窗下。
這種完全可以稱之爲挑釁的行爲,當然令得黎塞留主教勃然大怒,他幾乎沒有一絲猶豫地就判處了布特維爾伯爵的死刑,據說這位伯爵先生從容赴死,只擔心自己那蓬漂亮的鬍子因爲需要受刑而被提前剪掉,沒有,他的腦袋從肩膀上掉落的時候,鬍子也好好地待在他的脖子上。
那時候我們的盧森堡公爵還是一個待在母親肚子裡的胎兒,只有六個月,他出生後,虛弱的母親將他交給他的姑姑,也就是孔代親王夫人撫養,所以他與孔代親王之間的感情,是一般的兄弟和朋友都無法比擬的。
他必須承認,他確實更希望孔代親王登上王位而非路易十四,但讓他的心情愈發複雜的是,孔代可能是又一個路易十三,甚至是路易九世,但他永遠無法成爲路易十四。至少在施行一個君王的權力與承擔相等的苦難時,孔代的表現遠遠無法與路易十四相比——路易十四似乎總是能夠看到很遠,很遠,很遠,連他們都想象不到的地方,爲了這個,他的目光甚至不會落在腳下,更別說是過去。
孔代是這麼對盧森堡公爵說的,在他成爲路德維希一世之前,但盧森堡公爵只想到,固然路易十四的目光總是注視着更遙遠的地方,但這位陛下踩到一塊小石子的時候,會不會隨意地把它踢掉呢?
現在擺在太陽王面前的就是這樣一枚小石子,其中充滿了陰謀的氣味,但……這對國王太有利了,盧森堡公爵想到,就算是送出這份禮物的人居心叵測,但對國王能有什麼損傷呢?他現在就像是一條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的鯨魚,國王的鯊魚遊曳在他身邊,只要國王點一點頭,他們就會撲上來瘋狂地撕咬。
這種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託在另一個人的良心上的感覺,實在是太痛苦,太折磨人了,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盧森堡公爵沒有通報者以爲的那樣逃回盧森堡,或是波爾多,又或是西班牙和英國,他坐在房間裡想了一會兒,拿出路易十四頒發給他的勳章與綬帶擺在桌子上,反反覆覆地看了又看。
在黎明到來之前,他就從凡爾賽離開,去巴黎,敲響了巴士底獄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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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聽說,早在盧瓦斯侯爵帶着文件來見他之前,盧森堡公爵就動身到巴黎去,然後在巴士底獄找了一個房間,安安靜靜地待了下來之後,也覺得有點好笑。
“看來我們要走一趟了。”他說。
“您要親自去?”盧瓦斯侯爵問道,他臉上的神情有點……可能是嫉妒,如果路易十四決定順水推舟,定下盧森堡公爵的罪名,盧瓦斯侯爵可能要兔死狐悲一番,但路易現在決定到巴士底獄去——當然不可能去處死第二個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只可能是要親口赦免盧森堡公爵的罪過,他就又開始吃醋了。
奧爾良公爵當然要跟隨,他喜歡瞧熱鬧的毛病在還穿着小裙子的時候就有了,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只是到了巴士底獄的時候,他和盧瓦斯侯爵,監獄長一起留在了房間外面。
之前說過,巴士底的監獄長已經決定要戰勝倫敦塔,所以他也爲那些高貴的囚徒們準備了舒適的房間,盧森堡公爵就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裡,甚至還是一個小套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盯着燭火發呆。
在看到路易十四的時候,他知道是孔代親王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