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迪南勳爵與伊娃女士的風流韻事很快就被擴散到宮廷的每一個角落,對這位意大利的貴人沒有選擇一個真正的貴女反而選中了一個漁村農婦的行爲,不免引起了很多非議——畢竟他現在可以說是王太子的隨從和朋友,又是國王的被監護人,但自從路易十四冊封伊娃爲尼斯伯爵夫人,這種非議立刻就轉化成了嫉妒——讓一些平庸遲鈍的人來看,伊娃就像是一個小丑,因爲特別與不講廉恥而引起了國王的興趣,才能得到這樣的賞賜。
姑且不論這些真正的小丑是如何上躥下跳的,伊娃很清楚國王給她這個爵位是因爲她願意成爲大郡主的陪嫁侍女,並且作用不限於宮闈之內——無論是凡爾賽又或是斯德哥爾摩的宮廷,人們一看國王的寵愛二看你的爵位與官職,作爲大郡主的首席女官,伊娃欠缺的也就是一個爵位,一個伯爵爵位不單是佩戴在她頭上的桂冠,也是她持在手中的武器。
費迪南也深知這點,他說不出讓伊娃拒絕這個爵位與這份工作的話,他知道自己拿不出更好的東西給自己的愛人,他們在人們古怪的視線中愈發放誕無忌,不加掩飾。在伊娃又一次突然消失的時候,大郡主身邊有好幾位夫人都勸她說,要麼不再讓伊娃進入她的房間,要麼要求她斷絕與費迪南勳爵的往來,但大郡主都拒絕了:“好啦,”她親暱而又不容拒絕地說:“只是這段時間而已。”
她現在倒要慶幸起大公主,還有她,在情竇未開的時候就接受了大臣們的教導,像是這些年長,富有經驗且滿心陰謀詭計的男士這裡,她們早就習慣了將任何事情都放到心中的天平上去稱量和計算,雖然有時候她也會感到厭倦和煩悶,但她和大公主對於愛情的免疫確實讓她們少吃了很多苦頭——也許有遺憾,但遺憾總比失落和痛苦好,後兩者是可以殺人的。
大郡主之所以欣賞伊娃這麼一個說起來十分粗俗與卑微的女孩,也因爲始終對其抱着一種隱約的羨慕與鼓勵之情。在看到別人得到了自己無法拿到的東西時,人們總是分作兩類,一種是嫉妒,一種是寬慰,大郡主毫無疑問的是後一種,也許是因爲她一早就做出了選擇,也預備好了承受必然的結果——她可能無法像伊娃那樣單純而炙熱,但她樂於看到自己身邊有這麼一個人能夠得到短暫的幸福。是的,短暫的幸福。
她沒有告訴那些女官的是,伊娃和費迪南的戀情也只有一年,頂多兩年了,她與大公主同齡,腓特烈則二十歲了,婚約談判一結束,她就要動身前往普魯士,作爲隨身侍女的伊娃也必然會隨行,與大部分陪嫁的女官一樣,她有很大的可能不會再次步入婚姻。費迪南則肯定是要留在巴黎或是凡爾賽,直到他完成學業,或是回到托斯卡納公國,履行一個繼承人的職責,反正他和伊娃,遠隔千里,幾乎沒有再見的機會。
不,就算見到了又如何呢?
大郡主搖了搖頭,她坐到梳妝鏡前,讓侍女們爲她拔掉髮夾,拉開緞帶,鬆散髮捲的時候,一位女官突然匆匆而入,在她耳邊說了一些什麼,大郡主神色微變,馬上站了起來。
奧爾良公爵菲利普,路易十四的王弟,作爲除了王太后,王太子之外國王最近的血親,他的房間毫無疑問的距離國王的套房最近,而後纔是王太子與王后陛下,奧爾良公爵夫人以及子女的套間也位於同一條長廊上,而且套間與套間之間的門都是可以打開,然後將房間連通在一起的。大郡主因此無需從自己的套間出來,就能直接穿過小廳來到母親的房間,不用走在長廊上被無所不在的眼睛打量,而後招來無數流言蜚語,不過就算是這樣,她在深夜突然造訪奧爾良公爵夫人的寢室,依然會引起一些小小的波瀾,但若是放任公爵夫人一意孤行,之後的麻煩就算是奧爾良公爵也很難收拾。
奧爾良公爵夫人,原先的英國公主亨利埃塔,在大郡主走進來的時候,還在一臉固執地和自己的首席女官爭執着什麼,但一看到大郡主,她的氣焰就像是被冰冷的空氣吞沒的暖意那樣猛地消失了,也許是因爲第一次西班牙人帶來卡洛斯二世的畫像時,她沒有反對甚至推波助瀾的緣故,她在這個女兒面前擡不起頭。
大郡主閉了閉眼睛,拉緊了身上的羊毛寢衣,“您在做什麼?母親?”
“我在……”奧爾良公爵夫人說:“我在……我在考慮一些問題。”
“在這個時候?”大郡主問:“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跟隨陛下出發去聖日耳曼昂萊。”
奧爾良公爵夫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我有點不舒服,瑪麗,我可能沒法去了。”
“母親,”大郡主冷冷地說:“國王那裡有的是醫生和巫師,您覺得他們會爲了您欺騙陛下嗎?”
“我不想離開凡爾賽。”公爵夫人說。
大郡主向前走了兩步,“點上蠟燭,這裡太暗了,”她說,然後蠟燭拿來了——奧爾良公爵不愛亨利埃塔,雖然對她還算尊敬,但也是在國王的要求之下,宮廷中的侍從與僕婦們從來就是眼光敏銳的勢利之輩,她們固然不敢對公爵奧爾良公爵夫人如何,但在公爵奧爾良公爵夫人與大郡主之間,她們毫無疑問地傾向於聽從大郡主的命令:“你們都出去。”大郡主說。
公爵奧爾良公爵夫人不甘心地張了張口,但她最終什麼都沒說,看着自己和大郡主的侍女有條不紊地退出了寢室。
接受過柯爾貝爾、盧瓦斯以及米萊狄等人教導的大郡主從容不迫地在奧爾良公爵夫人面前坐了下來,燭光明亮,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奧爾良公爵夫人的臉,這一看她才嚇了一跳,什麼時候她的母親竟然會如此蒼老憔悴了?亨利埃塔公主是1644年生人,就算是女兒已經快要出嫁了,她也不過三十幾歲,作爲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她不應該露出這種神情和姿態。
大郡主沒有一絲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媽媽……”她柔聲道,雖然奧爾良公爵夫人在前十二年的教育中差點讓大郡主變成了一個懦弱可憐的棄兒,但她還是愛她的,她也知道很多母親,尤其是宮廷中的貴女會這樣指導和犧牲自己的女兒,“告訴我,”她說:“什麼讓你想要拒絕國王的邀請呢?”
“我想留在凡爾賽,”奧爾良公爵夫人低聲說:“如果我走了,誰來照顧亞里克斯呢?”
亞里克斯是亞歷山大的暱稱,他是大郡主的弟弟,今年不過四歲,但這不是原因,至少不是全部的原因,在國王的隨行名單裡,還是一個幼兒的亞里克斯當然無法被加入隊伍,但王太后,王后都會留在凡爾賽,她們以及數之不盡的貴女與僕婦會將奧爾良公爵之子照看得好好的,不出一點差錯。
“但陛下不會在意。”大郡主說:“陛下現在已經很少會在意什麼人了,”她平靜地望着母親擡起的面孔說道:“只有很少的幾個人,纔會讓他去考慮他們的所思所想,但您,您不是。”她殘酷地說:“他會關心您,當然,他若是聽說您因爲生病,或是擔憂自己的兒子不願意隨駕,他只會點點頭說,好吧,就這樣吧,她不想離開自己的兒子,那就這樣吧,讓她留在凡爾賽。”她握緊了奧爾良公爵夫人的手:“他根本不會往深處探究,也不需要,而,”她頓了一下,因爲奧爾良公爵夫人正在試圖掙脫,彷彿不聽就能永遠將這些殘酷的話擋在外面似的,但大郡主死死地抓住了她:“那些知道您想要什麼的人,我的父親,我,還有您所謂的‘朋友’們,他們誰也不會提起,我們也不會提起,不會有人煞風景地告訴國王,您不願意隨駕是因爲您認爲您的兒子應該得到更多的賞賜,領地或是爵位。”
“瑪麗!”奧爾良公爵夫人哀叫了一聲,就像是被自己女兒的話灼傷了:“他會明白的,陛下……陛下……我爲他做了很多事情,很多,瑪麗!”
“我不明白您在擔憂些什麼?”大郡主困惑不解地問道,她是真不明白:“亞里克斯是父親的長子,是我的弟弟,他註定了要繼承父親的一切,當然,父親有幾個私生子,但他們絕對不可能威脅到亞里克斯,法律和國王都不允許,您爲什麼要如此急切?父親和陛下都正在盛年,亞里克斯也只有四歲,如果您願意停止繼續折磨自己,您也有着旁人無法企及的幸福生活……您爲什麼要這麼做?”
奧爾良公爵夫人沒法拉回自己的手,與大郡主不同,她出生的時候和幼年時期都過得不太好,所以身體一直十分虛弱,大郡主卻和大公主,王太子那樣,經常出去騎馬狩獵,甚至還有武技課程,但她看上去就像是快要暈倒了,大郡主擔心地鬆開了手,奧爾良公爵夫人也沒有逃開,只是擡起手來按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她說:“但你的父親不喜歡亞里克斯。”
“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大郡主詫異地喊道。
“國王也不喜歡他。”奧爾良公爵夫人艱難地說:“瑪麗,你是幸運的,因爲你是一個女孩,但亞里克斯——你在凡爾賽宮生活,你聽到過人們提起過他嗎?他就像是不存在似的。”
“那是因爲他還小,媽媽,”大郡主柔和地勸解道:“等他長大,他可能會成爲夏爾的同伴,或是一起進入軍事學院就讀,那時候人們當然就能看到他了。”
“那麼小昂吉安公爵怎麼說?”奧爾良公爵夫人反駁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瑪麗,別裝糊塗,我的亞里克斯,他最壞的地方就在於他的父親是王弟菲利普,奧爾良公爵,他又是個男孩,他的繼承權……”
“夠了!”大郡主驚恐地喊道,她站了起來,左右張望了一番,確定沒人違揹她們的命令留在房間裡:“現在國王和王后已經有了第二個男孩!”
“這個孩子是要成爲西班牙國王的,陛下早有安排,”奧爾良公爵夫人說:“就算有了第三個,第四個男孩又如何呢?你父親也意識到了,雖然他需要一個繼承人,但亞里克斯確實無法得到他的喜歡——因爲。”她咬牙切齒地道:“他畏懼國王,也愛他的兄長,他不想讓任何東西破壞陛下對他的信任。”
“並不是這樣……”大郡主煩惱地說,雖然她知道母親至少說對了一部分。“但您這樣吵鬧,又能如何呢?”她回到座位上,繼續說道:“您應該瞭解陛下,他不會單純地因爲個人喜好而賞賜別人——他從來都是看功績的。你至少要等到亞里克斯長大一點,顯露出國王欣賞的才華——他是陛下最喜歡的弟弟的孩子,國王一定會對他極其關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乎聽不見了——因爲她想起母親之前說的話,奧爾良公爵夫人所指的應該就是她依照國王的命令,成功地說服了英國的查理二世與法國秘密結盟,並且勸動了查理二世藉助巫術得到了一個繼承人,因此徹底地與約克公爵撕破了最後一張遮羞布的事兒……
大郡主盯着母親:“您是在……在責備陛下,還有父親,給我籌備了太多嫁妝……您是認爲,他們因爲忌憚亞里克斯,所以就將您的功勞全都記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才能問心無愧地對亞里克斯不聞不問……嗎?”
奧爾良公爵夫人沒有回答,卻將頭轉向一邊,這無疑是給了大郡主一個肯定的答案。
大郡主不敢置信地坐在椅子上,面孔麻木,手腳冰冷,她知道自己的嫁妝不但媲美大公主,甚至還超過了一些,路易十四還開玩笑地說,那是因爲國王不如奧爾良公爵有錢(他還向奧爾良公爵借貸過呢)。在得知她要嫁到普魯士,而不是一個法國人的時候,也有大臣們爲之抱怨不休,因爲這實在是太大的一筆資產了。
但,她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竟然也會這麼想。
房間裡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大郡主心中思緒萬千,又像是空白一片。她試圖如她學習到的那樣去分析奧爾良公爵夫人的想法,當然,奧爾良公爵夫人和特蕾莎王后一樣,也是一個外國公主,但她沒有特蕾莎王后那樣幸運,奧爾良公爵並不愛他,也不像路易十四那樣自制,他雖然是個勇敢的將軍,忠誠的弟弟與臣子,但也是個過於風流不經的混蛋,他並非不尊重妻子,但也經常無意識地漠視和疏遠她——尤其是在卡洛斯二世求婚的事情發生之後,他氣惱於自己的妻子竟然會如此對待他們的女兒。
這……當然不能責怪奧爾良公爵夫人,但也很難責怪奧爾良公爵,因爲此時的大部分男性都是如此,像是路易十四和莫特瑪爾公爵這樣的纔是異端……但對於心思敏感的奧爾良公爵夫人來說,她認爲十分正確的選擇,經歷了十幾個痛苦的夜晚做出的犧牲在丈夫這裡不但一分不值,還成了一樁不可饒恕的罪過——她直接被剝奪了女兒的教育權。
就連陛下也認爲這是她的過錯,如果奧爾良公爵夫人與自己的兩個兄長之間還有牽繫,就像大公主與王太子,那麼她或許還會覺得有依仗,但不說查理二世與約克公爵對亨利埃塔幾乎毫無感情,就算有,亨利埃塔做下的事情也足以讓他們對她翻臉了。
“看來這件事情確實不能怪您。”最後大郡主說道:“但是不是要隨駕,我還是請您多加考量,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亞里克斯——您要明白,無論陛下,還是父親,現在對您都無所求,您呢,恰恰相反,如果您留在凡爾賽,藏在房間裡,他們對您的印象就更加淡薄了,而一個讓國王感到陌生的女士,是很難爲自己的兒子求得什麼的——您該知道有多少人願意用成箱的金幣來換取這個機會……爲了亞里克斯,您更應該高高興興地出現在父親和國王面前,這樣……這樣,等到我出嫁之後,您再提起亞里克斯的事情,我保證您會得到一個令您滿意的答案。”
“你要做什麼?瑪麗?”奧爾良公爵夫人問道:“不,你什麼也不必做,這都是我的錯!”她絕望地嘶喊道:“我愛亞里克斯,但我也愛你啊!你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骨血!”
“我知道,媽媽。”大郡主說:“所以我只是……有點失望。”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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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郡主沒有食言,反正隨着正式締結婚約的日子日漸臨近,國王對她愈發寬容,哪怕是在巡遊的第一天。
她,國王和奧爾良公爵坐在同一部馬車上,值得寬慰的是,奧爾良公爵夫人也如大郡主期望的那樣,默默地登上了隨駕的馬車。聽了大郡主的話,路易忍不住給了弟弟一個責備的眼神,說起來,還是因爲奧爾良公爵有些過於混賬——國王是沒辦法親自去撫慰奧爾良公爵夫人的,不然就凡爾賽宮的流言傳播速度與程度,第二週他們就能聽到整個法蘭西的人信誓旦旦地說國王與奧爾良公爵夫人有曖昧關係了,這是路易絕對不想看到和聽到的事情——所以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瞪自己的弟弟。
奧爾良公爵摸了摸自己的臉,他可以發誓說他是真的沒想到奧爾良公爵夫人的想法竟然會如此古怪而扭曲,他當然愛自己的兒女,這段時間他看上去更偏愛大郡主也是因爲大郡主就快要出嫁了,他們之後可能要十幾年,二十年才能重新相見,他當然會儘可能地多多尋找機會與女兒相處,至於兒子,他還是個嬰孩,奧爾良公爵不覺得他能和自己有什麼共同語言——要說忌憚嗎?也有,但王太子小路易和他之間的年歲差太多了,等他長大,王太子的勢力早已穩固,奧爾良公爵一點也不覺得那個臭烘烘的小子能夠成爲第二個加斯東。
他不讓宮廷中的人過多地提起亞里克斯,也是因爲他覺得過早地將亞里克斯放在人羣的視線中央不是什麼好事——宮廷中居心叵測的人太多了,他們或是利用,或是謀殺一個孩子不會有任何心慈手軟的可能,別忘了就算是王太子小路易,也差點被他們變成了一柄刺向路易十四的匕首——他都打算好,等到亞里克斯再長大一點,不會輕易夭折了,再把他送到奧爾良去,但這樣,奧爾良公爵夫人更是會以爲他爲了避免國王的猜忌,而有意放棄長子了吧。
奧爾良公爵不雅地呸了一聲,“我會去和亨利埃塔談談的。”他說:“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有這樣的奇怪念頭。”
單就亞里克斯是他的兒子,奧爾良公爵就堅信國王陛下絕對不會讓他淪落到塵埃裡。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點,”路易說:“不過這不是什麼大問題,等到巡遊結束,我會給她一個答案的。”
奧爾良公爵笑了笑,“不,哥哥。”他說:“我知道您會給她一個什麼答案,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啊,您要先聽聽我的。”
“嗯,好的,我會先聽聽你的。”路易說,並不那麼放在心上,反正他相信菲利普就像是相信自己,然後他看向窗外:“啊,”他說:“我已經看見修道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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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日耳曼昂萊,正是故事一開始的時候,路易十四與王弟,王太后,以及英國的王太后及亨利埃塔公主一行人,狼狽不堪,心神俱疲地從爆發了投石黨暴亂的巴黎逃出來後選擇的落足點,這裡因爲有國王駐蹕,甚至還有幾年被稱之爲法蘭西的都城,只是路易十四,馬紮然主教和王太后誰也沒有承認過。
在投石黨暴亂的那幾年,波旁王室在聖日耳曼昂萊的日子可不太好過,王太后要典賣衣服才能維持王室必須的支出——他們還解僱了很多僕人,直到富凱到來之後情況才得以慢慢好轉,路易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富凱的情景,那時候的富凱正是意氣風發的好時候,他還給國王帶來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路易不能確定他是否後悔過,但他確實沒給過這位財政總管什麼機會,畢竟那時候他太窮了,窮到必須將良心暫時擱置的地步。
與第一次逃亡時來到聖日耳曼昂萊時不同,這次他們不但更快——因爲從巴黎和凡爾賽都有水泥大道輻射到聖日耳曼昂萊,更輕鬆,更愉快——也更受歡迎了。路易這裡才說看到了修道院,也就是修建在聖日耳曼昂萊宮殿旁邊的那座,就聽到了人們的歡呼聲,聖日耳曼昂萊的人們要麼聚集在道路兩側,要麼騎着馬,驢子或是騾子,跟在國王的車隊後方,或是更遠處的荒地裡跑着,灰色的道路上也零星出現了花瓣,樹木上懸掛着緞帶與紙條,紙條上寫着上帝保佑國王之類的話。
路易接過侍從從樹枝上摘下的紙條,拿給奧爾良公爵與大郡主看,三人不由得都是微微一笑。
等到了聖日耳曼昂萊,市長和一概官員,小貴族們更是奉上了一個大到雙手展開才能拿住的銀盤,獻給國王陛下,銀盤上的浮雕描繪了路易十四獲得的三次大勝——佛蘭德爾,荷蘭與對異教徒的大會戰,國王欣然接受,又有聖日耳曼昂萊教堂的大主教與教士們上前,迎接和祝福他們的國王陛下。
“上次我們來這兒的時候,”奧爾良公爵悄聲對大郡主說:“我們還以爲這裡的人都死光了。”
大郡主連忙用羽毛扇子擋住了臉。
然後國王和王弟上了馬,大郡主和蒙特斯潘奧爾良公爵夫人等貴女上了擡轎,就繼續往裡面走。路易仔細地端詳着一路上的景色——與其他城市一樣,聖日耳曼昂萊宮和修道院都在丘陵的高處,城區位於它們的下方,所以現在雖然已經能夠看到了,但距離抵達還有一段路程,路易如此仔細是因爲雖然他離開後沒有再來過聖日耳曼昂萊,但因爲這個地方距離巴黎和凡爾賽都很近,近到國王的任何旨意都會立即覆蓋此地的地步,所以這個地方應該和巴黎,或是凡爾賽那樣,不存在哪怕一點混亂或是陽奉陰違的蛛絲馬跡。
重新修繕和鋪設的道路、廣場和城牆,非常平整,兩側都有泄水的溝渠——數百年後會有人抱怨這種平整的地面失去了古老的韻味,但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不會有凹坑,不會有凸起,也不會積存雨水,泥垢和糞便,又結實又平坦的地面,簡直就和上帝賜給的一樣完美無缺,據說它們還能用上好幾十年。那些走路的,騎馬的和駕駛馬車的人,可不會覺得用石頭子兒填充的泥路能夠比這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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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就是,他們所行進的主道寬度很明顯地達到了路易所要求的十二尺寬度,當然,這裡的尺是法尺——這個距離可以容許兩匹馬車並肩而行,兩側還能容留出狹窄的步道。在這條道路兩側全都是熱情洋溢的本地居民,他們揮舞着帽子,或是手套,又或是絲帶,殷切地期望着能夠得到國王的一瞥,不過路易首先關注的還是那些身着墨藍色制服的警察。
警察這一詞語與職務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而且他們的職責奇妙地與現在甚至幾百年後的警察契合——相比起軍隊,他們的職責是城市內與街巷之中的巡邏與治安維持,對企圖反對國王或製造騷亂、暴動的罪犯予以逮捕或是處刑。
警察系統的雛形早在路易十三時期就已形成,但那時候他們的形態更類似於黎塞留主教從暴徒中拔擢出來的匪徒首領,他們是半公開的密探,不受歡迎的客人與敗壞主教與國王名聲的蠢材,這種情況在路易十四親政後得到了很好的改變,主要是路易十四的軍隊經過佛蘭德爾與荷蘭的戰爭後,有一大羣因傷或是其他理由退役的士兵需要安置,他們對國王忠心耿耿,哪怕能力略有不足,也足以應付警察的工作。
雖然其中的大部分人還是更願意和國王一起去打仗,但聽了國王的旨意後,他們也覺得,去到各個地方,作爲國王的手臂、眼睛和耳朵,甚至是喉舌也不錯,他們都和教士們學習過一段時間,能夠識字和算數,也足夠勇敢無畏。在這裡我們不能說他們受到了每個人的歡迎,但有國王派出的監察官以及地方法官的支持,那些心懷叵測的傢伙也很難對他們如何。
警察的制服同樣經過國王與王弟的審查,它們是深藍色的,用的是銀鈕釦,束着很寬的黑牛皮腰帶,掛着乳白色的肩帶,他們的帽檐向着三個方向高高翹起,變成了三角形——這也已經有人向國王回報過,據說是因爲這些離開了軍隊的士兵們依然想要保留一點屬於以往的東西,國王當然也欣然應允了,不過現在看來,這種帽子應該好在比一般的寬檐帽更緊湊,不容易影響視線也不會輕易被什麼剮蹭到。
在歡呼的人羣前走來走去,不斷地用警惕的視線打量着每個人的警察還都配備了一根棍子,一柄火槍和一柄刺劍,他們將手放在腰帶上,走動的時候顯得異常威嚴,路易仔細觀察着民衆們對警察的態度——他們是有些不滿,也有點畏懼,但還沒有到視警察如蛇蠍的地步,還有幾個淘氣的小子在人羣中鑽來鑽去,想要覬着某個空隙跳到衛兵的隊列裡——路易一點也不懷疑他們大概是想要偷走騎兵靴子上的銀馬刺。
當然,他們甚至沒能碰到飄揚的馬衣就被警察抓住帶走了。棍棒毫不留情地敲打在脊背和屁股上,帶來一陣哀嚎,但這種哀嚎聲很快消失在了黑洞洞的小巷子裡,警察們重新走出來的時候依然衣着光鮮,看來聖日耳曼昂萊不但修繕了主道,小巷裡也用了水泥和石頭,不然就和路易第一次到紅孩子集市的時候那樣,在穿過房屋與房屋之間的小徑時總不免一身污糟。
說到房屋,街道兩側的房屋也明顯地帶着翻修過的痕跡,雖然不至於如巴黎那樣全部推倒重新建造,但外牆、臺階和門窗肯定都改換過了,臺階和外牆在塗刷了白堊後甚至稱得上潔淨如雪,窗戶與門上鑲嵌着大塊的玻璃,玻璃後面也有一些好奇的小臉蛋。
每隔一百尺,就有一根黑黜黜的煤氣燈柱矗立在那裡——煤氣也是國王手中最值錢的產業之一。
在路易還是少年人的時候,馬紮然主教爲了減少巴黎夜晚城內的混亂與犯罪,就建議國王施行了一個所謂的“提燈人制度”——國王向商會和市政官員頒發皇家政令,允許他們開展夜晚照明租賃服務,這種服務兼顧照明和保護作用——當一個人購買了他們的服務後,這些提着一盞裝着一點五磅大蜡燭的提燈的強壯男士,就會恭恭敬敬地把他們護送到家,免得遇上醉漢糾纏或是更可怕的事情,這種服務以一刻鐘計時,反響居然還更不錯,畢竟那時候巴黎的街道還有以割喉街爲名的。
等到路易重建巴黎,豎起路燈,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路燈的照明依然是蠟燭或是油脂,每盞路燈照明時間爲八小時到十小時,這筆支出非常驚人。幸而等他從洛林公爵這裡買下了洛林,巫師們從煤炭裡提煉出了油脂和一種可以燃燒的氣體——也就是煤氣,它就不再那麼令人爲難了。或者更正確地說,它反而變成了一筆可觀的收入,所有的城市都在期待着建起煤氣工廠,他們要鋪設管道,要重新打造爐竈,立起路燈,還有源源不絕的煤炭需求……除了洛林之外,路易十四打下來的佛蘭德爾也有很不錯的煤炭產區,這些都在不斷地充盈國王的內庫,而後變成武器和艦船。
“這裡的街道都已經立起路燈了嗎?”路易側身問道。
爲國王牽馬,興奮得面孔通紅的市長連忙答道:“正是如此,陛下,聖日耳曼昂萊早在十年前就是一座光明之城,受您的恩惠,您在聖日耳曼昂萊宮往外看的時候,您準能看到一座如同被星辰籠罩的城市。”
“我會的,”路易說:“此乃人間第一美景。”
而後他看到了一座完全由有着雲霧花紋的白色大理石砌築的建築:“那是教堂或是小禮拜堂嗎?”
“呃,抱歉,陛下,”市長有些窘迫地說道:“那是法蘭西皇家銀行在這裡的分部。”
“啊,真讓我驚奇。”路易說,他倒是真心高興,對於一個不那麼虔誠的國王來說,他當然更願意看到這座輝煌華美的建築屬於他的銀行而不是上帝,他注意到銀行的階梯上似乎站着一羣猶大人,他們也在向國王歡呼行禮,不過和周圍的人拉開了一道明顯的距離,路易點了點頭,爲首的那個老猶大人呆了呆,似乎不太敢相信國王是在向他們頷首。
這時候路易已經轉開了視線,與胡格諾派教徒不同,胡格諾派教徒和天主教教徒是仇敵,但無論是胡格諾派教徒還是天主教教徒都會排斥和輕視猶大人,作爲國王,路易不會輕易地因爲宗教信仰而驅逐或是殘害某些人,但他也不會讓他的大部分臣民感到驚恐與無法理解。
他們一路往前,可以感覺到馬蹄下的路面正在徐緩地上升,路易不再允許市長繼續爲他牽馬,他邀請市長騎着馬跟隨在側,好詢問一些他比較關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