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克里斯蒂娜夫人應該主動告退了,但不知爲何,她站在原地,彷彿正在躊躇,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出之後的話。
“還有什麼,夫人,請儘管說吧。”路易說。
“就是那個想要將我劫持帶走的人……”克里斯蒂娜說,在馬車裡刺傷那人的時候她沒注意,但後來法國人把他們一起帶到了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裡,她就看見了爲首者的臉:“那是約翰.奧克森謝納吧。”
“是他,瑞典的反法同盟首領。”路易點頭:“您記得他,不,應該是記得他的父親阿克塞爾.奧克森謝納吧。”
“是的,”克里斯蒂娜說:“雖然我沒有任何可以與您交易的資本,但我還是想要問一句,您會在法國絞死他嗎?”
“既然他是那位奧克森謝納的兒子,”路易說:“我就不會,畢竟瑞典到現在還有很多人記得阿克塞爾爲瑞典貢獻的一生。”
阿克塞爾.奧克森謝納是一個老道的政治家與一個在軍事方面相當強硬的人物,也是瑞典貴族階層的代言人,他長袖善舞,性情圓滑,哪怕有敵人也不多,他在最初的時候甚至是克里斯蒂娜的支持者,直到在最重要的幾件事情上,女王毫不猶豫地和他唱了反調——克里斯蒂娜厭惡戰爭,祈求和平(阿克塞爾卻認爲戰爭能夠爲瑞典帶來好處);克里斯蒂娜大量地拔擢平民成爲官員,軍官甚至貴族,阿克塞爾卻一直在嚴格地限制貴族與官員的數量,尤其是從下而上攀升到位的那種;克里斯蒂娜無法接受與表兄卡爾的婚姻(確切地說,與誰都不行),也不想生孩子,阿克塞爾卻認爲這是女王必須履行的義務……
即便如此,克里斯蒂娜做出退位決定的時候,據說阿克塞爾與女王大吵了一架,並因此導致身體衰弱後去世,他的兒子與朋友不由得將這份罪過加在女王身上,並且從她的支持者轉化爲敵人,但之後的國王卡爾十世對法國的曖昧態度,卡爾十一世的親密態度,又讓這些一意想將瑞典打造成北方霸主的人如鯁在喉——畢竟法國是那樣的一個龐然大物,尤其是在它得到了北荷蘭一帶後,距離瑞典就已經太近了。
卡爾十一世與路易十四在婚約談判中交換的兩處領地,也就是瑞典從波蘭得來的利沃尼亞,大公主伊麗莎白作爲嫁妝帶到瑞典的格羅寧根一處帶有港口的領地——這種事情在這個時代非常常見——但對於那些頑固派的瑞典人來說,這筆買賣對瑞典而言完全得不償失,還有引狼入室的危險。
這種言論一直持續到大公主生下卡爾十一世的繼承人,這個孩子理所當然地擁有父親與母親領地與封號的所有權,一些擔心法國出爾反爾的人總算安心了一點——因爲這個孩子在法律與宗教上都已經被瑞典的卡爾十一世與法國的路易十四承認,在將來法國很難否認這樁婚事的合法性並且讓大公主攜帶着領地回到法國或是另嫁。
但總有些人固執己見,又或者被利奧波德一世的使者誘惑與收買,不過其他人無所謂,阿克塞爾的子嗣又有着不同的意味。
“約翰.奧克森謝納,我會就此人的問題致信卡爾十一世,”路易說:“等他回覆我吧。”
克里斯蒂娜笑了笑:“那我就沒問題了。”卡爾十一世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把約翰引渡回瑞典,但同樣的,這筆損失他一樣可以從那些老派貴族的身上收攏回來,至少他們今後很難在朝堂上繼續攻訐卡爾十一世過於傾向王后。
克里斯蒂娜輕鬆地告退了,在侍從引領者她離開的時候,從右側的旋轉樓梯往下走的她看到正有人從左側的旋轉樓梯上往上走,兩者在兩座樓梯相距最遠的地方匆匆對視了一眼,從外貌上來看,克里斯蒂娜無法判定對方的身份,但對方戴着一頂顯眼的紅色帽子,這頂帽子一下子就讓克里斯蒂娜想起了一個名詞。
加泰羅尼亞。
凡是做過國王或是女王的人,必然會被要求熟悉各個地區與民族殊裝扮、特性、習俗與忌諱,這是作爲最高統治者最基本的要求。克里斯蒂娜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轉過頭,不過嘴邊還是浮起了一絲微笑,哈布斯堡有意用她來牽制波旁的盟友瑞典,波旁也一樣可以用加泰羅尼亞人來對付哈布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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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泰羅尼亞與布列塔尼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樣的源遠流長,歷史厚重,一樣是通過聯姻被合併到另一個國家之內,一樣因爲被壓榨與勒索而不斷地爆發各種起義,謀求獨。但與布列塔尼又有不同的是,加泰羅尼亞人以往是相當親法的,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39年開始的加泰羅尼亞大起義。
因爲在這場大起義中,法國可以說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卑劣之徒。
加泰羅尼亞的存在最早可以追溯到希臘城邦時期,後來這裡被迦太基人佔領,羅馬人擊敗了迦太基人後,在蠻族的攻擊下四分五裂,加泰羅尼亞的主人又換成了西哥特人,等到摩爾人(穆si林人)入侵加泰羅尼亞的時候,作爲天主教教區的加泰羅尼亞人就向法國求援,之後,雖然依然保持獨立,但它是臣服並且親近法國的。
在十一世紀,加泰羅尼亞與阿拉貢是兩個獨立平等的王國,後來兩國聯姻,通過這種手法,阿拉貢與加泰羅尼亞合二爲一——最初的時候甚至是加泰羅尼亞佔據上風,直到阿拉貢與卡斯蒂利亞聯合在一起,雙王當政的後果是卡斯蒂利亞統一了西班牙,加泰羅尼亞不但由此失去了發言權,更是被強烈邊緣化,等到了三十年戰爭的時候,加泰羅尼亞更是被作爲法蘭西與西班牙的戰場。
諸位,若說有什麼比戰爭中的國家更可悲的,莫過於被兩個國家開闢爲戰場的第三方地區了,由此可見,卡斯蒂利亞爲主腦的西班牙朝廷並沒有將加泰羅尼亞視作本身一部分的意思——雖然名義上,卡斯蒂利亞的軍隊將與加泰羅尼亞的軍團組合成一個聯合軍隊,但事實上,那些卡斯蒂利亞的軍隊與他們僱傭來的意大利人,和通常的佔領軍沒有任何區別,他們佔領村莊,劫掠平民,向城市與商人勒索財物,西班牙國王還一再要求提高加泰羅尼亞地區的兵役與稅收。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責怪的,在路易十四之前,所以的國王都認爲,壓榨佔領地、殖民地或是如加泰羅尼亞那樣堅持自主的地區,是一樁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不會如路易十四那樣,即便要求對方臣服,也會給出相應的優待條款,加重稅賦的時候,也會衡量民衆可以承擔得起的重量,並且給出時限——人們恐懼的往往不是沉重的負荷,而是這種負荷永無盡頭,他們和他們的後代將如同將石頭滾上山的西西弗斯,看不見一點希望。(註釋1)
但國王與女王們很少會屈尊低頭看一看勞苦的民衆,更不必說那些始終桀驁不馴的加泰羅尼亞人——當然,所謂的桀驁不馴都是他們的說法,事實上,加泰羅尼亞人在大起義爆發前,忍耐了整整六年!
在這六年裡,原本富庶的加泰羅尼亞人就像是一塊被蝗蟲啃咬過的青翠麥田,一片瘡痍,處處哀聲不斷,從貴族到農民,每一個都對卡斯蒂利亞人與意大利僱傭兵充滿了仇恨,讓人罕見的是,大起義的倡導者與組織者竟然是加泰羅尼亞的教士——由此可見,對卡斯蒂利亞人來說,加泰羅尼亞已經沒有一個地方不屬於他們的敵人了!
加泰羅尼亞人大起義時,選中了法國人做附庸的對象,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第一個就是法國曾經從摩爾人手中庇護了他們,也願意給予他們自主權,第二個原因就要落在加泰羅尼亞的商人這裡,卡斯蒂利亞女王雖然因爲贊助了哥倫布而獲得了新航線,新大陸與海上霸權,但加泰羅尼亞卻是被阻隔在這座金山之外的——他們不被允許參與貿易,長久以來,加泰羅尼亞的商業完全仰仗法國的西郎格洛克與普羅旺斯,賣出貨物,換回糧食,他們並不想與法國開戰。
讓路易十四深爲遺憾的是,當時法國國王路易十三與黎塞留主教的心思幾乎全都放在了三十年戰爭上,哪怕加泰羅尼亞人願意奉路易十三爲巴塞羅那伯爵,更是等同於將魯西永奉給了大孔代,大孔代也在後期的戰爭中擊潰了西班牙人引以爲傲的佛蘭德軍團——路易十三和黎塞留主教還是沒能抓住這個機會,也許是因爲當時他們並未想到可以吞下還是個強國的西班牙吧。
他們雖然給了支援,但根本沒有將加泰羅尼亞人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對進駐加泰羅尼亞的法國軍隊也沒有很好的管束,以至於加泰羅尼亞人發現,法國人與西班牙人也沒什麼區別——他們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不過對黎塞留主教以及其繼承人馬紮然主教來說,加泰羅尼亞人的期望一錢不值,馬紮然主教甚至在58年的時候差點簽下了《比利牛斯條約》將加泰羅尼亞的歸屬權完全交還給西班牙——因爲西班牙允諾可以將魯西永永遠劃分給西班牙。
之後西班牙也屢屢提起這件事情,甚至在路易十四與特蕾莎王后的婚事談判上……路易十四當然不會如此犯下如此顯然易見的錯誤——就像對待特蕾莎王后那五十萬裡弗爾的嫁妝……他總是避而不談或是轉移話題,也從未放棄過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巴塞羅那伯爵”的封號。
後來西班牙的腓力四世去世,癡傻的卡洛斯二世即位,西班牙人忙於內亂與爭鬥,也因爲加泰羅尼亞現在依然由西班牙的軍隊佔領,這彷彿是一種既成事實——加泰羅尼亞屬於西班牙,毫無疑問,有什麼可質疑的呢?
加泰羅尼亞人與法國國王可不這麼想。
路易十四的宮廷裡,加泰羅尼亞人的紅帽子也不少見,因爲法國的比利牛斯山附近就有一些從西班牙遷移到法國的加泰羅尼亞人,他們的生活在路易十四親政後好過了不少,所以哪怕有路易十三與黎塞留的背叛在前,經過法屬加泰羅尼亞人的勸說,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人願意再相信法國國王一次。
這也是因爲在39年的大起義後,加泰羅尼亞人的有生力量幾乎死傷殆盡,遑論近幾年來,西班牙雖然已被驅逐出了強國的行列,對加泰羅尼亞的監管反而更加嚴苛——畢竟西班牙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殖民地,沒有太多可以吸血的地方了。
而且,平心而論,路易十四與現在的法蘭西也正是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有這樣的國王與國家庇護,加泰羅尼亞纔有可能會擺脫西班牙的桎梏。
卡洛斯二世無嗣而終,更是讓人覺得,這也許就是上帝的旨意,加泰羅尼亞,甚至整個西班牙,終歸還是要屬於波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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