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華北平原多少還有些清冷,莊家地裡也沒有什麼活兒,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在忙。只有空蕩蕩的麥田上偶爾出現的羊羣,沿着馬路牙子的溝道啃食枯黃乾瘦的王不留草。地裡的小麥已經不是前些天的惹人喜愛的綠色,而是一種介於黑色和綠色之間的墨色。表面那層由於夜間溫差降上的霜,讓它們看起來就像要被凍死一般。這是冬小麥,一種北方極其常見的秋種夏收的農作物。初春時節,隨着氣溫的逐漸變暖,它們會向雨後春筍般的生長。到那是,它們將會換上另一種讓人興奮的綠色。熬過寒冷漫長的冬季,然後在春天重新煥發生機,伴着春日的微風,含苞待放,揚花吐信,經過夏天烈日的烘烤,秀穗生子,生產出沉甸甸的麥頭。
今天的霧氣不太大,能見度已經不到一百米,公路上的汽車也不像前幾天慢吞吞的像個牛車。車站等車的人並不多,陰冷的空氣被公路上駛過的汽車拉出一陣風,人們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了。幾個站在馬路內側的乾脆把身體轉過來背對着馬路,等那陣車風過去,再重新轉來回來。大家都期待得開往縣城的客車能夠早點出現,目光一直盯着客車駛來的方向。這條公路在村子北邊往東拐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彎,人們的視線也只能到達那個拐彎處。每當從那裡擠出一輛形似客車的汽車的時候,大家都激動的踮起腳連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它,直到汽車近了大家纔看清楚那是趟開往邯鄲市區的客車時,大家才失望的咒罵幾句又重新回到等待下一輛的狀態當中。
寒冷的空氣中,人是脆弱的,即使穿再厚實的棉衣也會被路上駛過的汽車帶起來的陣陣車風刺穿,帶走僅有的溫暖。時間過得很慢,尤其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時間走的更慢,人們不停的在地上跺着腳。
終於一輛開往縣城的客車在車站停了下來,女售票員從車門探出一個碰亂的的腦袋,大聲的喊了一句:“縣城,去縣城的趕緊上車啊!”就又縮了回去。
這樣的天氣,即使是漏風的車裡,也比外面暖和的多。
人們像小孩子擠豆豆一樣爭搶着擠進車門。大家這麼擠着上車倒不是爲了有個座位,而是因爲外面太冷了,誰都不願意在外面再多待一會兒。
賈冰在一個靠車窗的位置坐下。客車緩緩的啓動,他的心裡也開始變得興奮起來。要知道,他今天去縣城即將要和自己通信一年多的筆友面了。他們之間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對方。但在他們彼此的心裡已經是很熟識老朋友了。自從去年開始通信以來,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互寄一封長信。在信裡他們談論寫作,討論人生,描繪各自的未來。他們彼此分享各自在生活學習當中的快樂和苦惱,爲對方分解學習上的壓力。不可否認,他們已經成爲了無話不談的老朋友。
在上個月的來信裡,李雪說希望他們什麼時候能夠見上一面。她要看看這個自自詡醜陋無比的好朋友究竟醜陋到何種地步。其實賈冰也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既然李雪提出來的,自己再拒絕不見就有些不太合適了。只是他擔心自己的相貌會讓這位城裡的好朋友失望。當然,在給她的信裡他也不知一次的告訴這位好朋友自己的相貌很一般,甚至還有點對不起觀衆。而李雪在回信的時候說:咱們又不是談對象,相貌不重要。再說了,真正的朋友是不會在意對方的相貌的,更重要是心靈的交流。心靈的交流,對,心靈的交流纔是他們之間友誼的紐帶。兩個人只有心靈上的互通才是真正的友誼。那些只把目光放在對方外貌上的朋友之間只能算是一種膚淺的友誼,甚至都談不上友誼。
客車在公路上行駛着,賈冰望着窗外飛快倒退的樹影。這是一輛幾乎要報廢了的客車。在這樣平直的公路上依然不停的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發動機突突突地在車後吐着黑煙。破舊的車窗勉強還能阻擋一下外面的冷風,只是車窗縫隙的地像是風箱口似的呼扇着刺骨的寒氣。賈冰把衣服裹了裹,這還是他第一到縣城,而且還是一個人。這對於他來講不得不算的上是一次“意外”的旅行。
客車在一擁擠的街道里拐了好幾個彎,最後終於在縣城的南客運站停了下來。車站是個空曠的地方,旁邊的新建農貿市場此時沒有多少人。四車道的公路上除了進進出出的客車以外沒有其他車輛。與剛纔經過的那幾條繁華的街道相比,這裡彷彿又重新回到了鄉村。出了車站,賈冰向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打聽南街怎麼走。老人很客氣的告訴他沿着這條馬路一隻往北,遇見的第一個紅綠燈就是了。此時的霧又濃重了些,賈冰按照老先生的指引,沿着馬路丫子一路向北,剛纔客車帶着他轉了好幾個彎,說心裡話,賈冰已經有點分不出方向了。大約走了三四百米的樣子,一組紅綠燈出現在眼前,在馬路的拐角綠底白字指示牌上寫着“南街”兩個字。李雪在信裡說的很清楚,在南街的西頭有間一味書屋,要是他哪天到了縣城就到這間一味書屋的文學書架上,找一本98版的《簡·愛》,在它的扉頁上會有李雪家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就能聯繫上她。要是書架上沒有這本書的話,就向櫃檯要這本書就行了。
“這個情節有點像電視裡諜戰片中地下黨接頭時的場景。”賈冰覺得有些好笑,同時也覺得這樣的“接頭”方式也是一種另類的經歷,“也只有她會想出這樣一個古怪的想法。”
沒費什麼勁兒,賈冰就在街的北面找到了這家叫做一味書屋的書店。門面不大,招牌倒是很醒目,褐色的木質牌匾上黑色大草寫着“一味”二字,“書屋”確是工整的楷書。進門滿眼的書架擺滿了分類好的書籍。書架牚子上貼着大紅字體的分類科目。櫃檯上一個和賈冰年齡相仿的女孩手裡捧着一本什麼書看得入神。店裡只有幾個客人,他們都靜靜地站在書架前挑選自己喜歡的書目。賈冰徑直走到標有“文學”標記的書架,在一排排的書裡搜尋那本神秘的98版《簡·愛》。賈冰像做賊一般用眼睛小心地掃視着書架上的每一本書。終於他還是沒有找到那本李雪在信裡描述的《簡·愛》。
“李雪不會是在開玩笑吧?”賈冰心裡不由的冒出這樣一種想法,不過很快就又被賈冰否決了。李雪不會在這件事情上糊弄他。
再一次認真的查過書架上的每一本書以後,賈冰這才確信,這個書架上根本就沒有他要找的那本書。
“對呀,李雪說要是找不到的話,可以去問一下櫃檯有沒有這本98版的《簡·愛》。”過於緊張使賈冰忘記了下一個信息。於是賈冰走到櫃檯前,輕聲地問:“你好!你們這裡有87版的《簡·愛》這本書嗎?”
櫃檯裡女孩擡起頭把手中的書放到膝蓋上,用驚訝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賈冰,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彷彿看見一種奇特的動物一般,過了好久女孩才慢慢地說:“你找98版的《簡·愛》?”
“恩,這裡有這本書麼?”
“應該在文學區的書架上!”女孩依然用一種吃驚而疑惑的眼神盯着賈冰。賈冰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燙,他躲開女孩的目光,有些怯怯地說:“我都找過兩遍了?沒有的。”
“沒有就對了!”櫃檯裡的女孩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扎着紅色絲帶的馬尾辮在腦袋後面不停的抖動着。
賈冰有些疑惑,他望着從櫃檯裡站起來女孩。
“如果沒錯的話你應該找它!”女孩說着,從櫃檯裡拿出一本《簡·愛》遞到賈冰手裡。
“對,就是它!”賈冰打開這本《簡·愛》高興地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就是張賈冰!”女孩笑着說。眼睛眯成兩條線,嘴角現出兩顆深深的笑窩。
“你怎麼知道?”賈冰現在一頭霧水,他對眼前應接不暇的狀況弄糊塗了。
“我知道的還多着呢!你今天來其實是要和一個叫李雪的女孩子見面對不對?”女孩俏皮地看着賈冰。
“你是?”賈冰話都說不利索了。
“你好賈冰同學,我叫李雪!木子李,白雪的雪!”女孩說着把一隻手伸了過來。
賈冰忙不迭地伸手過去握了握李雪的手。
“媽,我出去一下!”女孩回頭衝裡面喊了一聲。
“這裡是你家的店啊?”事情太突然了,賈冰這才理清頭緒。他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的,更沒有想到他兩個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的。同時,他也開始對這個古靈精怪的李雪產生新的認識。
“走吧,賈冰同學。”李雪已經站在了書店的門口,歪着腦袋滿臉堆笑地看着賈冰。
“我們去哪裡?”賈冰跟在李雪的後面追爲問。
“都這個時間了,你肯定沒有吃飯。上次信裡不是說了麼!我要帶你嚐嚐我說的那家過橋米線。”
“你還沒有告訴我呢?那家書店是你家的是麼?”
“是呀!平時我媽就在店裡。要是週末的時候我也會在店裡待會兒。其實我主要是過來看書,不是看店!”說着,李雪回過頭來,衝賈冰做出一個鬼臉。
“那你怎麼沒有在信裡告訴我呢?”
“告訴你?要是我事先告訴你了。你還會去那裡找我麼?你不是說你膽子很小麼?”李雪說完開心的笑起來,鬢角的細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看賈冰還沒有從剛纔的吃驚裡走出來。
李雪停下腳步,說,“剛纔你說要找98版的《簡愛》,我真的吃了一驚。我曾確信你是不會過來的,要是哪天你真要過來的話,也一定會在信裡告訴我的。沒想到你竟然突然就出現了?弄得我好吃驚。”
“我也是突然決定要過來的!所以就沒有在封信裡告訴你。我今天的決定是不是有點草率?”賈冰追上李雪問道。
“沒有啊,我覺得這樣聽好。要不然我也許會不好意思的!倒是你!”
“我怎麼了?”
“剛纔你好像是被我嚇到了吧?”李雪笑着說。
“是有點!”摸摸自己的腦袋說。
很快,他們就到了李雪說的那家過橋米線店。這家店門面不大。裡面只有四張桌子,店老闆是一對年輕的夫妻。見到李雪熱情的打着招呼。平時李雪是經常來這裡吃米線的。老闆都跟她很熟悉。賈冰和李雪在靠裡面的位子坐下。
“有沒有什麼忌口的?”李雪問賈冰。
“哦,沒有!”
“老闆,兩碗米線,多放辣椒!”李雪像個男孩子一樣喊道。看着有些拘謹的賈冰,開玩笑地說:“呦,怎麼靦腆的跟一姑娘似的?你可沒有告訴過我你是個靦腆的‘小姑娘’哦!”
“哪有?我只是還有點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李雪兩手託着下巴,瞪大眼睛看着賈冰。
“既然那裡是你家的店,那爲什麼還要讓我找那本書呢?”
“你還在想這個啊?”李雪不禁又笑了起來,“好吧,那我就再給你講清楚一點,省的你帶着一肚子的疑惑回去!那家一味書屋是我家開的。平時是我媽媽一個人在那裡照看,我爸爸呢在教委上班,他平時很忙的,所有很少去店裡。我呢,平時住校,只有在週末的時候才偶爾幫我媽看會店。我就是想萬一哪次我要是在學校的時候,你過來了找不到我咋辦?不害你白跑一趟嗎?所有平時那本書就放在書架上,因爲它是本非賣品我也不用擔心它被別人買走。我要是在店裡的時侯纔會把它放到櫃檯裡。這樣你不就找到我了?”李雪託在下巴上雙手伏在桌子上,一臉壞笑地看着賈冰。
“你說扉頁裡留着你家的電話,要是那天你不在店裡,我打電話不還是打到你家裡麼?”
“你再看看扉頁裡我寫的什麼?”
賈冰拿出那本《簡愛》,翻開扉頁,上面用雋秀的鋼筆寫的是李雪所在的學校的地址和宿舍號。
“這下明白了吧?只要你來了,就肯定能找到我!”李雪
這時他們的米線上來了。
“來吧張同學,現在開吃!”李雪從老爸的托盤裡接過米線,推到賈冰面前。
看着滿碗香噴噴的的米線,賈冰的口水都要流出來。說實話,早晨出來的時候賈冰只買了兩隻燒餅,現在也的確餓壞了。這頓米線吃得格外香。兩個人也是談的很開心。他們就像是就別的老朋友,開心地談論着所有他們能夠想到的話題。
吃過米線,李雪帶着賈冰去了人民公園,後來又去了李雪所在的滏洋中學,參觀了他們的教室和操場。一路上他們邊走邊聊,一起分享彼此內心的一些想法。最後,他們來到了縣城西西邊的每一句話107國道。沿着筆直寬闊的柏油馬路,兩個年輕的朋友並肩走。天空依然霧濛濛的,遠處的高壓輸電線巨大的鋼架只能看見矮矮的下半截。
“說實話,沒有見到你之前,我是把你想象得奇醜無比。可是今天見面後吧,發現你長得要比你自己描述的還要好看一些。你對自己的描述帶有一定的水分哦。”
“這不應該叫做水分,應該是一種正常的詼諧的誇大手法,以免你對它的期望值太高,等真見到了本人,萬一失望了,不認我這個筆友了咋辦?”賈冰說着,“可是你把我想象成奇醜無比的醜八怪是不是就有些不對了?”
“我那是對你負責好不好!我把你先想象成一個醜八怪,心裡做好最壞的準備,你出現以後,一見面,嘿,長得還算可以啊!這樣一來你在我的心目中的位置還會提高很多啊!”
“這是什麼邏輯?”
“這就是李雪邏輯!”說完兩個人同時樂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李雪把賈冰送到客運南站,汽車開動駛出客運站,李雪站在空曠的車站廣場向車上的賈冰揮揮手。
賈冰坐在回學校的車上,看着窗外灰色的風景,心裡是多麼愉快!
對於十五六歲的他們來說,有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無拘無束的好朋友,是多麼的難得和寶貴啊。有時候天天見面的好朋友倒無法進行內心的交流。人們會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隔開一間小屋,那裡存放着越是看似親近的朋友,越是無法拿出來分享的東西。這時那個不能時常見面的同樣對文學充滿熱愛的兩個朋友,便成了它們唯一的參觀者。毫無疑問,在賈冰心裡的那間小屋,也只有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