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管呆住,那繩子彷彿已經勒在脖子上慢慢收緊。
他的呼吸都被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撲到箱子上,返回來,一股牆角發黴的潮氣。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傑西卡問:“就繩子嗎?”
鄭六如從椅子上下來,“不然呢?”
範管頭一次感激傑西卡,要不是她插話,鄭六如說不定就看到他了。
他貼在縫隙上往外看,那繩圈無風自動,晃了起來,好像吊了個隱形人。
鄭六如說:“不然呢?我還能怎麼做?折磨他嗎?說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偷了我的段子還不夠,還要偷我的人設,偷走我的一切嗎?可這些東西明明早就在我身上,爲什麼換成是他就火了呢?”
對對對!我就是這麼說嘛!
一瞬間,範管又找回了以前和鄭六如搭檔比喻句時的默契。
那時的他們也常常辯論一件事。作爲一個脫口秀演員,到底是表演能力重要,還是創作能力重要。
這有點像華山派的劍宗氣宗之爭。
範管堅信表演至上,同樣一個段子,讓不同的人來說,效果完全不一樣。
鄭六如強調創作是根本,沒有創作能力,就不能解析作品的深層次邏輯,把握作品核心,從而構造出矛盾衝突,不斷遞進迭代的笑點。
範管搖頭,說你這跟學微積分解1+1一樣,一般人不用想這麼深,好笑就行。你別構造來構造去了,構造好又怎樣?構造不好又怎樣?
鄭六如說,別孩子氣。創作、構造、結構是一切的根本,想深了,才能走的更遠。
範管搖鄭六如的肩,清醒一點,拜託,你只是個脫口秀演員啊!不是電影演員,不用糾結人物構造,不用挖掘人物動機,不用去學校給學生們上《戲劇結構衝突的空間意義和鏡頭運作》。
鄭六如被晃得整個人發虛,愣了會兒,說:萬一我真能拍電影呢?
做夢吧。你又不是槓三!兩個冰淇淋,嗯,原味。
範管簡潔地下了結論,然後接過女店員遞來的冰淇淋,轉身給了鄭六如一個,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看着孩子們在滑梯上爬上溜下,偶爾有大膽的孩子臉朝下溜,嗑到地上,哇哇哭了幾句,見沒大人在邊上,擦擦嘴,又開開心心地爬上去溜。
範管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跟鄭六如說:“嗯,剛纔那個女店員一定對我有意思。” шшш .TTKΛN .¢ O
鄭六如問:“爲什麼?”
範管說:“她給我的冰淇淋比你的大。”
鄭六如翻白眼:“明明是你把小的給我。別無中生有了,上次去星巴克喝咖啡,你也是這麼說的。”
範管搖頭,想了想,笑開花:“你就是嫉妒。哼。”
……
那段無名期,兩個人都很窮,獨自一人,總會想着第二天去找工作,不再做這份沒有前途的工作,可聚在一起,卻又開心起來,窮開心,瞎忙活。
鄭六如嘆了口氣,範管從回憶中驚醒。
傑西卡說:“那我走了。”
範管激動起來,是啊是啊,走吧,快走!
他寧可捱上一個電鑽療程,也不想呆在鄭六如的出租屋裡。
這屋子裡死過人,氣場不對,連帶着鄭六如也變了。
他聽到傑西卡的腳步聲遠去,開門,關門,然後漸漸弱了。
範管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喂!箱子呢?記住拉箱子啊!客人還在箱子裡啊!
現如今居然還有這種服務態度,我要投訴你!
雖然不知道向誰投訴,可我——
範管氣得身子抖起來,然後馬上安靜了。
就像潛水時碰上一頭巨鯊遊過。
他在縫隙裡看到鄭六如拿了一把菜刀出來,照着菜刀刀面發呆。
刀比繩子還糟糕。
屏氣,靜止,最好連心跳都沒有。
範管反覆催眠自己。
就跟他很早以前預想的那樣,鄭六如不對勁。他搞創作瘋了,或是說無名了十二年,憋瘋的。
現在不要惹他,以後也不要惹他。
瘋子是惹不得的。
範管的角度只能看到鄭六如一個側面,顴骨凸起,像是在笑。
鄭六如橫過刀,把刀架自己脖子上,快得好像要砍掉自己脖子。
範管差點叫出聲,動了下,纔看清他只是把刀放着而已,沒有用力。
倒是箱子移了下,發出一聲輕響,鄭六如回頭看,範管的心一陣狂跳,像一羣鴿子在自己心房裡撲楞着翅膀。
鄭六如沒找到異響的來源,瞥了幾眼,注意力又回到刀上,反覆演練了幾回,之後搖搖頭,放下刀,走到書桌邊,坐下,塗塗畫畫。
範管恨不得兩隻腳直接踏破箱子,變成箱中人,狂奔出去。
有箱子遮住要害,總比沒穿衣服的好。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被人誤認爲箱子成精,長出手腳。
還要熬多久?
範管數着心跳,房間裡只有筆鋒劃過紙張的嗞啦聲,像磨劍般挫進範管的耳朵。
鄭六如突然站起來,在房間裡繞圈,從裡走到外,又從外走到裡。
有時還會停在箱子邊,用手指敲敲箱子。
範管在箱子裡呆久了,箱子本身好像都變成他的第二層皮膚,長在肉裡,分不開。
鄭六如那幾下,像敲在他腦門上,咚咚直響。
範管整個人繃直了,腳趾都快抽筋。
鄭六如又走開了。
他站上椅子,重重踩了一腳,嚇到範管。
接下來又沒了聲音。
範管湊到縫隙去看,拉鍊鋸齒形的視野中,鄭六如的頭擺在中間,正對着繩圈。
鄭六如看着範管笑。
範管的腦袋一下子炸開,那力量混合着欺騙、羞辱、嘲笑的力量,掰碎了範管最後一絲提防和謹慎,劈進來,捶扁,砸爛,搗糊。
鄭六如一早就知道他在箱子裡!
剛纔那些不合邏輯的對話,和傑西卡看似大意的離去都是刻意安排好的。
他瘋了,他真要殺人!
範管的思維瘋狂竄動,尖叫着:逃啊!快逃!
身子卻動彈不得,藏在箱子裡太久,手腳麻木,毫無知覺,連手指都動不了,掙了幾下,只有手腳末端反饋回來的麻癢刺痛。
鄭六如雙手握住繩圈,握得是那麼用力,手指指節都青白起來。
他對範管說:“嘿,搭檔,我想清楚了。”
“我做了十二年,一事無成,我是有想過會不會是自己的問題。每天都在想。每一秒都在想。晚上睡覺都在想。”
“我在想,火的爲什麼不是我?我這麼努力,這麼認真,這麼有天賦,別人是嘔心瀝血寫,我是揪着我的魂,一點點掰碎了寫。”
“每當我快熬不過去了,我就想,只要有一個觀衆就好。只要有一個全心全意支持我,覺得我有才華,覺得我再堅持一下就好的觀衆,我就繼續做下去。”
“現在我想通了。沒有觀衆,我要怎麼辦。”
“很簡單。”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