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差點把賈則軒嚇尿!
爲什麼說差點呢?
因爲賈則軒嚇到一半,意識到自己本來就在尿尿,嚇尿好像有點多餘,想着想着就沒那麼怕了。
他提上褲子,轉身。
看着門板下的那隻手,心情很是複雜。
難不成是幻境裡的髒東西跑出來了?
公司週末,沒人加班。
就算有其他部門的人過來加班,或是上廁所,一樓、二樓都有,爲什麼要刻意多爬幾層到四樓上廁所?
“喂,哥們,有紙嗎?”隔間裡有人說話。
賈則軒鬆口氣,還真的是人。
他把牆上的《衛生紙使用登記記錄表》撕下來,放到那手裡,手縮回去。
賈則軒隔着門問你誰啊。
那人說我是安普的。做廢液桶的。
賈則軒明白了,這就是車間主任說的供應商。
沖水聲響起,門開了,一個白襯衫的眼鏡男熱情地伸出雙手,“您好,您就是賈老師吧?我叫吳知夢,您叫我吳工就行了。”
“蜈蚣?”賈則軒手沒伸出去。
吳工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忙去洗手,洗完手後,才從兜裡掏出名片,遞給賈則軒。
賈則軒收下了,名片上寫着安普廢液桶工程師吳知夢。
吳工不好意思地說:“多謝您啦。剛纔差點就要用這張名片擦——”
賈則軒又想扔名片了。
廁所不是聊天的地方,賈則軒帶吳工去實驗室。
吳工先在廢液室裡轉了一圈,一個個廢液桶敲過來,說這家的材質不行,說是HDPE的,4-5mm,其實大部分產品只有3mm,薄的很。只有拿去檢驗的產品才做出4mm的,時間短還好,廢液放置時間一長,廢液成分複雜,一受外力擠壓,就容易破掉。
這家手耳太脆,一拉就斷。
這家蓋子螺紋設計不好,容易漏氣。
吳工像挑西瓜一樣,挨個拍過,批評過。
廢液桶咣咣地響,似是不滿他的評論。你誰啊!喝過廢液,吃過垃圾沒?我垃圾還是你垃圾?
吳工站到最後靠裡的那個超大廢液桶邊上,敲了幾下,終於沒說缺點了。
賈則軒等着吳工說完廢話,遞上產品目錄,然後寒暄一下今年公司的採購計劃和金額預算,客套一下,說貴司的產品是極好的,我會交給採購的負責人之類的。
然後就趕緊去拍安全教育短片,完工走人,回家,不,不回家,去酒吧。
他想甘車間主任的禮良,但目前甘不了,很不爽,還是去酒吧喝酒。
曹大華跟他說了,那家酒吧酩悅的酒就不錯,500,也不貴。他準備去試試。
賈則軒問:“這桶什麼缺點?太薄了?”
吳工說:“薄倒不薄,就是——這麼大,不好搬啊。”
賈則軒倒沒想過這個問題,吳工掏出一本產品目錄,遞給賈則軒,說:“我們安普還有廢液桶搬遷的業務,只要在我司購買過價值3000元以上的產品,均可免費享受,瞭解一下。”
賈則軒收下了。
吳工又開始介紹他們公司的廢液桶和公司一千年不滿,足足三年零七個月的悠久歷史。
“我們公司最早開始做的其實是垃圾筒產品。後來老闆受不了別人叫他垃圾老闆,憤然開闢新業務,改造舊生產線,做起廢液桶生意,現在好多了,大家都叫他廢物老闆。”
賈則軒走出廢液室。
說實話,管廢液室多了,他也覺得自己快變成一個廢物,更可悲的是,他這個廢物還要給其他廢物貼標籤,說明這個廢物是什麼時候產生的,有什麼成分。
寫多了,貼多了,他有時也會想,自己這個只靠幻境逃避現實的廢物是什麼時候產生的,又有什麼成分。
還好章老師提醒了他,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廢物是可以把肚子裡的東西掏出來,擺在外面,發現裡面裝的原來不全是廢物。
“一開始我們爲了提高銷量,在廢液桶的蓋子上打廣告,寫:傾倒廢物時,請想想這是不是廢物。結果印錯了,印成你是不是廢物,被客戶投訴,廢液桶賣不出去,那段時間可慘了,年終獎每人發個大廢液桶回家,說是給大家放禮物的,你倒是直接發禮物啊!”吳工跟着賈則軒出來,還在說。
賈則軒嗯了幾聲,發現好像自己不需要多說些什麼,吳工自己就會找話題,這樣更好。
賈則軒想着安全教育短片的事。
車間主任叫他拍,他就拍,當然不會拍得太好,質量是主任操心的事,他只管拍。
什麼安全教育最簡單呢?
當然就是滅酒精燈啦。
中學化學課,老師就教過,酒精燈不能吹,要用蓋子蓋上。
賈則軒從櫃子裡取出一盞酒精燈,放到檯面上,拿打火機點上,然後又掏出手機,開啓錄相,放到對面檯面,固定好。
然後走到酒精燈前,想接下來該怎麼做。
吳工說:“賈老師,您要做實驗?”
賈則軒嗯。要是吳工識相的話,就該走了。
吳工沒走,反而感慨起來:“當年我也是學化學的,唉,結果學藝不精,出來跑銷售了。不如賈老師啊——”
賈則軒看着酒精燈的火苗跳來跳去,又沉入幻境,幻境中他不小心弄翻酒精燈,火浮在酒精上燒過來,點着吳工的褲子,吳工尖叫,旋轉,跳躍,他跑出去,拿起消防鏟,鏟了沙子叫吳工躺下,吳工乖乖躺下,沙子蓋上去,像在海灘上埋沙玩的遊客,只是賈則軒順帶把吳工的嘴也用沙子埋上了,世界終於清靜了。
他確信一點,這個吳工以前真的是做工程師的,今天絕對是第一天出來跑銷售。
內向的人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常會陷入一個誤區,就是要一直說話,千萬不要冷場,以爲這樣交流會順暢些。
其實完全不是,我就想你閉嘴,沒看到我有事要做嗎?
幻境的想象,當然不能阻止吳工說話。
吳工說得更起勁了:“對了,賈老師,你哪個學校畢業的?”
賈則軒板着臉,說:“某大。”
吳工吃了一驚:“某大!名校啊!說起某大,他們今年的實驗室就進了我們公司的一批產品,老師們用過都說不錯。”
賈則軒歎口氣,慢慢把酒精燈移到桌邊,本想着要不要真的假裝打翻酒精燈,嚇吳工一跳。最後還是放棄了。
就像他跟章老師說的,他不敢,幻境中的東西有好有壞,有些壞的瘋狂想象不能隨意帶出來,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別說萬一鬧出人命了,就是燒到一點,都是很麻煩的事。
賈則軒看着桌邊緣線上的酒精燈,倒映出自己變形的影子,他轉過身,白大褂蹭得桌角嗤嗤響,無奈地接吳工的話:“什麼產品?”
吳工精神一振,這是賈則軒第一次主動問話。
“垃圾筒!辦公室裡的垃圾筒,開啓就說我是垃圾,你好啊,帶自動語音功能。賈老師,你有需要嗎?”
“沒需要。”賈則軒搖頭。被一個垃圾筒天天喊垃圾,不是件愉快的事。
也許是賈則軒回答得過於生硬,本來熱火的聊天氣氛一下子冷下來,吳工不說話了。
賈則軒鬆了口氣,終於,終於要走了嗎?
他期待地看向吳工,希望吳工說出那句話:您忙,我先走了,下次再聯絡。
結果吳工只是擡頭,抽了抽鼻子,問:“賈老師,你聞到什麼了嗎?”
“沒聞到。”賈則軒天天在廢液室裡呆,聞夠了酸氣,鼻子不大靈光。
“真沒有嗎?好像哪裡燒焦了?”吳工到處嗅來嗅去。
賈則軒受不了了,說:“吳工,資料我收下了,下次有機會我們再合作吧——”
“啊!火!”吳工指着賈則軒背後大叫。
賈則軒呆了一下,回頭看。
是火。
白大褂被酒精燈點着了。
賈則軒尖叫,旋轉,跳躍,高跟鞋噔噔地響,像跳踢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