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痛痛快快的架幹完後。
二柱子撲在棺材上放聲大哭。
或許是在哭他回來晚了。
他要是在家,一定能發現他爺被氣着了,他爺也不會躺在炕上沒人管沒人問,是不是他爺就不會去世了?
或許是在哭,他一直以來的不懂事。
以前,別人說他二,他還認爲是別人二呢。
現在才發現自己是真缺點心眼。
他從沒有像那種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外能掙錢,還能將家裡處理妥當。
他像混日子似的,只尋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沒有喝涼水。
所以,從沒有想過弄個正經家,將他爺接出來過日子。
還是左叔和嬸子主動提的,要給他蓋新房。
要是不提,他連房子都沒尋思張羅過,總覺得在哪不是睡一宿覺。
也是左叔和嬸子囑咐他的,說蓋完新房讓你爺來住住。大亮堂房子,你爺大半輩子都沒住過。
他當時還好意思附和,笑着說:“嬸子,俺爺不是沒住過好房子,你高估他了。俺爺是連串門走親戚,進別人家亮堂房子裡炕上坐坐都沒有過。”
然後他這纔會想到要將爺接走。
就可見他這腦子,除了吃,剩下別的方面不是二是啥?
二柱子恨自己。
他更是從有沒有琢磨過,他在外面掙的錢越多,他爺只要沒搬出來,爲擋着那一大家子壓力就會越大。
幾次回家,他甚至都沒有問問他爺,拿的那些吃的,你能吃到不?只知道往他爺懷裡一塞,轉身就走。
走的時候還耀武揚威的對他爺說:“忙着吶,你不知道,我現在一身本事,外面啥事都離不得我。”
他爺就一次次站在路口,用捨不得的眼神擺着手囑咐:
“爺知道你出息了,可是柱子啊,在外面一定一定要小心,不要一言不合就惹禍。”
“柱子啊,爺知道你不耐煩聽這些喪氣話,可是做事兒前一定要先問過你德哥再動手,不要自己隨便動腦子。”
“柱子啊,要儘早找媳婦,相中哪個大姑娘要先和你哥說,那都是有流程的,不要直接就上手。”
他每次聽完就很生氣,知道不愛聽還說:“回去吧!”
如今,再也沒有這麼個人爲他嘮叨了。
他爺也是爲了保住他掙的錢,才被那些人氣死。
“爺,你起來嘮叨,我保準再也不煩了。”二柱子攥着他爺冰涼的手哭道。
又哐哐捶了兩下棺材:“只要起來,那些人也再不敢氣您了!您起來,我立馬就成親洞房!”
六子和楊滿山還有羅峻熙,
趕緊上前去拽二柱子。
要不然他們怕二柱子會活活氣死自己。
這幾人身上很髒。
血跡、灰塵、糞便,管什麼髒的臭的都有。
那血跡打起架來也不知道是誰的了。自己身上很有可能也受了些小傷。
在二柱子悲慟的哭聲裡,最先敢過來說話的是那位尋男人的王嫂子。
之前沒人敢到靈堂附近,自從打完架,大夥自動給讓開一個圈兒。村民們實在是被二柱子虎虎實實的打架風格嚇着了。
王嫂子未語先嘆了口氣:“柱子啊,你節哀。再這麼哭下去,別看你身板壯實,聽嬸子的,沒用,好多病都是氣上來的。”
六子急忙附和:“就是,柱子,也別再折騰老爺子了。”要不是他們在跟前兒攔着,剛剛老爺子就要被柱子背出來了。
王嫂子擋在她男人前面繼續道:“那嬸子和你叔就先回去了,等到出殯的時候再來送老爺子。你放心,今兒到底是咋一回事兒,咱大夥心裡都有一杆秤。打人不賴你,俺們都能給你作證。換作哪家也忍不下這口氣。”
王嫂子這話一出口,附近的村民全跟着附和起來:
“對,不賴你,能作證。”
“做人啊,要是不孝順,其他啥都會註定不咋滴,往後誰家也不能再和這樣門風的人家走動。換作咱也會動手。”
“哪裡是不孝順那麼輕,這就差不順他們心思,就要上手掐脖子給掐死了。雖然沒掐脖子,但是任你聽天由命,不管不問也是沒誰了。爲了倆錢兒,可真是不要個……”
說話的人,被身邊人拽下袖子,不得不將剩下的話嚥下去。
是啊,別再火上澆油,今兒他們村想必已經幹出名了。
之前打的,直冒煙兒。
還是提醒正事兒要緊。
“我們聽那些人嚷嚷要分家,你心裡要有點成算。這次打完,想必往後也沒必要再相處,不行就斷絕關係吧。你放心,斷絕關係大夥都知道是咋回事兒,不會背後講究你。”
“是啊,講究不到你頭上,外面人不明白的,我們幫着解釋。那什麼,那俺們先走了,有事去叫。”
沒吃上席,好些人陸陸續續的站在靈堂附近,對二柱子勸慰兩句話就走。
大戲落幕了,不走還能幹啥。
不過,倒是沒人挑理招待不週。
這麼說吧,這口“大瓜”,夠他們過年串親戚串門嘮嗑講兩年的。
別看事情不太稀奇,哪裡沒有這樣的不孝順的子孫?但是打人的過程實在是太過癮。沒點語言天分的,那都學不明白。
所以也算是變相的心滿意足了,回家再看看自己家裡那些不孝順的,行啊,和柱子爺相比,管咋的咱沒被氣死,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還是王嫂子的男人實誠。
明明是王嫂子第一個開口的,他們卻是最後一撥離開。
主要是她男人不想走,直到沒啥人了,才吭哧癟肚說道:“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要好好活着,要不然白瞎你爺的心。我先回去,等你嬸子蒸好乾糧再送來。”
這給王嫂子氣的,當即瞪眼睛。
和誰商量的要送乾糧啦?她男人在打架那陣就跟缺心眼似的,死命的上前攔着,還偏幫柱子這頭。
沒看里正都沒咋管,顯得他能耐了。
直到這時,二柱子才擡起頭,想看看這位叔是誰。
說實在的,他只恍惚知曉是一個村的,他爺幫人看守瓜棚子,這位叔家的地頭好像離的挺近,應該是總和他爺一起嘮嗑。
再別的,他一點兒也沒印象,連姓啥都不知道。
羅峻熙也跟着看過去。
他不僅看,他還問道:“您貴姓。”
等到楊滿山送他們兩口子出來時,王嫂子那雙眼睛徹底瞪不下去了。
因爲楊滿山第一次在外面主動做主道:“你家的田地要是不多,忙完後想幹一些零活,直接去遊寒村尋我。我要是不在,尋我岳父、我大姐夫都行,就說是我讓你來的。”
滿山重新進院。
王嫂子傻在大門口,半晌後,激動道:“走哇,傻瞅啥呢,趕緊的,咱倆回家給二柱子他們蒸乾糧去。”
媽呀,她要將整個喪禮的餑餑全包,那她咬咬牙都認。
她男人這就等於莫名其妙抱到固定飯碗了,往後再不用犯愁農閒時出去幹什麼活計。還在意什麼糧,別隻看眼前那點兒小利,沒有舍哪有得。
不過,直到喪禮都完事兒了,這對夫妻也沒機會搭上什麼糧食。因爲當漢子實實惠惠送來一籃子鍋貼時,左撇子正好瞧見,問清緣由直接將綁在車上的一袋糧食給了他,讓揹回去這幾日幫忙做他們幾人的飯。其他人不管。
這事兒又惹得王嫂子至此後逢人便誇,且每次誇獎的時候不忘踩一腳柱子那些叔伯,說他們不配做個人,那些人不配吃飯。她還要特意給柱子幾人的飯菜做的香噴噴,饞死那一家子畜生。
也讓楊滿山覺得自己沒看錯人,那位漢子過後還將沒用完的麪粉送到左家。丁是丁卯是卯,一點兒不佔便宜。
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眼下的情形是分家。
爲此,柱子那些叔伯們的姻親們都沒有離開。
有好幾人身上還帶着傷呢,比方說被左撇子薅頭髮的婦人,她頭頂有一塊頭髮被拽掉了。
左撇子和朱興德爲此事兒,也已經和村裡正交涉好一會兒。
里正留下六位在村裡比較有威望的長輩,又派他媳婦回去翻找柱子爺上次賣地在他那裡留下的中人文書。對照完筆跡後,里正就派人去喊柱子的叔伯們。
柱子的大伯沒來。
那位差些被糞淹死。
要不是打到最激烈的時候,里正家幾個兒子,連手有威望人家的後生們同時上前制止,那真是容易被二柱子按頭嗆死。
眼下,據說柱子大伯跳進水缸裡洗了三遍都洗不下去那身味道,也早已被嚇破了膽,說啥都不來。反正他二弟三弟能分到的,不會少了他這一房。
所以來的是柱子二伯和三叔,外加一位出嫁的姑姑。
晚輩們比如柱子堂哥們想要來着,被裡正呵斥:“有你們啥事兒,我看你們還是挨削的輕,滾回去!”
祖父餓着的時候,沒一個人進去問問。
祖父死了,要分家產了,一個個恨不得拄拐都要擠進來聽聽。
什麼東西呢!
堂哥們疼的直咧嘴,認爲里正純屬見人下菜碟,這是不敢得罪左家才如此睜眼說瞎話,看不到他們受傷嗎?
女人們聽完後,心更涼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衝里正和屋裡那幾位輩分高的意思,合着挨一頓胖揍也不會給他們做主。之前計劃先讓柱子將所得銀兩全拿回來再分家,看來也沒戲了。
可是,這些人不知道的是,里正就是因爲想偏袒他們,纔會是這種態度。不想讓太多人到左撇子和朱興德面前拱火。
在里正看來,一羣蠢蛋。
現在還想要這要那呢?
你們一大家子不管老爺子死活被村裡人全聽見了,關鍵你們還承認了。那聽的真亮的,過後想耍賴都不行。
而那左家是一般人家嗎?沒看二柱子根本不管分家的事兒,全是左家給出面。二柱子只顧悲傷就行。
他德哥一人就能給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真給那朱興德惹急了想鬧大,那是能將這家人捉走打板子的。
要不說是糊塗蟲呢,柱子的這些親人,是不是忘了朱興德以前是幹啥的?不提以前,就是現在朱興德幾個堂兄弟還有不少拜把子兄弟在縣衙。
以前朱興德仁義,那是因爲看柱子。
現在徹底撕開臉面,又不是沒看見剛纔揍人往死裡打的樣子,誰知道他要幹啥。
里正有些惴惴不安。
其實他不是想偏袒誰,說白了,他是不想自己村在縣衙掛號,那要是集體被捉走打板子不得問責他?
本來最近就聽人講,附近十里八村要合併,不按照多少裡設置一個里正了,說是他們這裡屬於特殊情況,都挨着近。要最後合成一個,然後設一個總里正,另帶兩個副的。
唉。
他溜鬚都溜鬚不過來呢,本來還想找關係去左家嘮嘮,或是去朱家走動走動,這回也不用拉關係了。只希望朱興德擡擡手。
此時,柱子的二伯先進來的,他傷的最輕,因爲他在別人動手時哭來着。楊滿山到他面前就沒怎麼打,只幹踹。
柱子的三叔受傷最重,他是被擡進來的。
“沒見過這樣的,里正你要給我做主啊,你要是不給我做主,我就擊鼓去,哪有親侄子這麼打長輩的,我渾身骨頭都斷了。”
“咋不將你牙打掉,你給我閉嘴!”
里正乾脆快刀斬亂麻,先將老爺子寫的那兩張紙大致意思說了一遍,說完後,率先表態:“我同意,就這麼辦了,往後你們斷絕關係。”
其他幾位有名望的跟着點頭,也是贊同的。
接着關於家產,里正主動道:“老爺子寫的不給柱子家產這點,我不同意。那不孝順的都能得,都是子孫,柱子這種孝順的更該得。現在這種情況也不用問存項了,指定是問也沒有,那就算田地。二柱子能得二分地。”
其他幾位:“我同意。”
到底還是錢佔上風了,再害怕也不捨棄,柱子二伯和三叔齊聲道:“我們不同意。”
里正眯着眼睛警告道:“不服憋着,這就是村裡的決定,要不是還沒出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惦記着讓你們都齊齊唰唰的送老爺子最後一程,靈堂還要設在這裡,人死爲大,我還不會這麼分家!你們這些子孫配不配分得家產心裡沒數?老爺子到底是怎麼沒的,你們非要對峙公堂不可?全村人包括我只要活着那天隨時都可以作證。要是那麼想作,也行,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到了衙門裡你們能不能回來可就不一定了。到時別說舍了二分地,全給了柱子也是應該的。”
聽起來,里正是在對柱子大伯和三叔說話。
朱興德心裡清楚,有幾句話,也是爲提醒特意說給他聽的。
比如,人死爲大,靈堂要設在這裡,別再這麼鬧下去,打也打了,消停的送走老爺子纔是當務之急。
還有那句,里正會給這事情作證,暗示的意思,往後這一家子要是敢騷擾柱子,他會出頭的,那是在向他表態。雖然不需要。柱子可不是什麼“正常人”。更不是隨着年月仗着有血緣關係會心軟的人。
屋裡很靜。柱子的伯父和叔叔在掂掇里正那話的真假。
其實,甭管真假,他們都不是有膽子敢去衙門告狀的人。
可是讓他們真就應了,那等於是在用刀剜他們的肉。忙乎啥呢,到頭來啥也沒得,這意思還要搭點兒唄。
里正看出柱子的二伯和三叔被嚇住了,朱興德那面仍舊沒發話,他假裝和幾位輩分高的小小聲商量一下,又加了個砝碼:“有些錯處,真說的明明白白的,那就只剩下見官一條路。也不用和我扯,你們沒有不孝順沒有害老爺子啥的,對錯縣太爺有定論,他老人家不糊塗。”
果然,那兩位一哆嗦。
“反正我這裡還有咱村這幾位長輩斷定你們是錯了,犯錯就要挨罰,所以我們幾人決定所有喪葬費要由你們幾房人出。柱子不用掏。”
“啊?!!”這怎麼越說越搭的多呢。早知道剛纔就應了。
而直到這時,朱興德才開口道:“以上,要立字據。”
里正瞬間鬆了口氣。
在寫字據時,外面的婦人們聽說消息開始哭。
“我不活了。”
正要繼續哭罵這樣分家要欺負死個人了,日子還怎麼過。
二柱子出現了,柱子問:“哪個不想活了?”
婦人們集體打個哭嗝, 沒,都想活。
“給錢!”
不、不能寬限?
二柱子只瞪眼。
要是以前,伯孃嬸孃堂嫂們絕對敢賴着,但是她們明白今時不同往日了,二柱子雖然沒說話,但是臉色很好懂,那意思是:“你們是給錢還是想死。”
而事實上,柱子還真不在意這些銀錢,包括喪葬的所有費用。他之前都想着由自己工錢出,這樣他對祖父的離世心裡能好受些。棺材錢,他掏,沒啥的。
但現在不那麼想了,那是他左叔和他哥幫他要來的,也是應得的,憑啥不要?
他要全拿着,燒多多的紙錢給他爺。讓他爺在那面買亮堂房子住住,還要給燒兩輛牛車的紙錢。
……
柱子爺出殯後,朱興德向他岳父告假了。
朱老爺子見到朱興德嚇一跳:“艾瑪,你是啥時候進來的。”
“爺,你喝水。來,給你喝我拿回來的。”
“我不渴呀。”
“不渴也多喝些。”
這一宿,朱老爺子差些被小孫兒給灌尿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