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成績單,我的想法一直都很實際。我根本不指望我的任何一張成績單能夠讓老媽稍微滿意一下,因爲我知道,老媽永遠都不可能對我的成績滿意,無論成績單上的分數是多少,一旦寫上了我蔣曉奇的名字就意味着被宣判爲不滿意了。有時候我真的很同情那些必須寫上我名字的成績單,我認爲它們原本應該得到更公正的待遇。
“媽,我的成績單!”我把那張紙揉成皺皺的一團丟在老媽面前。
“怎麼團成這個樣子!”老媽皺着眉頭從桌子上撿起那團紙小心展開。
我說不出話,雖說早知道暴風雨要來,而且我還拼命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我會完完整整的,會繼續活着,會回到學校上學去,會再見到棉花糖,蠶豆還有土匪他們,我肯定我會的,可我還是害怕,整個身體都忍不住在發抖。
老媽盯着成績單看得很仔細,感覺她好像要把那張皺皺的紙當餅吃掉似的。不過這種仔細沒能持續多久,很快她的臉色變得鐵青,成績單在她的手裡劇烈地抖動,我的身體也跟着抖得更厲害了。
“媽,這次的數學題實在很難……”雖然我沒指望老媽會對我成績滿意,可是我真的很期待得到一個特赦的機會,別受太重的懲罰就好,比如暑假別不讓出門,比如別讓我去參加醬菜班…….我寧願捱打,疼也就那麼一會兒,忍一忍就過去了。如果不能出門,見不到棉花糖蠶豆還有土匪,整天只能與醬菜爲伴,那就可太慘了,那和做牢有什麼兩樣呢?
“蔣曉奇!”老媽先是將那張紙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緊接着便是一聲河東獅吼。“你每天像模像樣揹着書包上學去,這學你就是這麼給我上的!你給我過來,站近些!”老媽一邊說一邊又像拉風箱一樣扯起我的耳朵。
“啊!”我忍不住尖叫。
“你還知道疼!我還真以爲你是塊木頭呢,不然怎麼長了個榆木疙瘩腦袋,死活都不開竅啊!”
“…….”
“數學竟然不及格!你是成心想氣死我!跟你那個死爹一樣,就是恨我不死啊!我的命怎麼就這麼不濟?老的老的沒正經,小的小的不提氣!”
我知道老媽又要藉此良機詛咒老爸了,雖說我很想替老爸說幾句公道話,不過我現在實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無論老媽罵得多難聽,罵老爸的罵我的我都只有照單全收。憑我的經驗,這種時候最好別打斷老媽,別掃了老媽罵人的興致。否則的話她一定會從掃她興的人那裡加倍討還回去,我可不想給她從我這裡加倍討還罵人興致的機會,絕對不想。
“說話呀!怎麼不說話了!”老媽終於不再扯我的耳朵,而是改戳我的頭了。“跟你那個缺德爸爸一個德行,我當初怎麼瞎了眼,嫁了那麼個不要臉的死鬼,又生了個這麼不爭氣的死丫頭。我整天爲養活你拼死拼活的,你爸倒好,把你扔給我什麼都不管了,你說你爸他是人嗎?他不是!像他那樣的敗類就不該活!該死!”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媽又詛咒老爸了,我只但願我下輩子能從石頭裡蹦出來,而不是被什麼人生下來。
“這個假期哪兒都不許去,給我好好溫習功課,尤其要好好溫習數學!”老媽終於罵累了,也終於對我的假期生活作出了暗無天日的指示。我要是能暈倒多好,暈倒了都不會覺得眼前這麼黑。可我偏偏還是好好地站着,偏偏不暈倒,我想從今以後還是少鍛鍊身體爲妙,讓體格可以變得弱一些,再弱一些,總之該暈倒的時候能夠暈倒纔好。
“每天跟我到廠裡去,我得看着你學習,省得你一個人在家到處野去。”因爲沒能及時暈倒,所以終於還是聽到了更加暗無天日的指示,最可怕的醬菜班還是出現了。我的確是沒指望老媽能對這張成績單滿意,不過我還是指望她能稍微少那麼一點兒不滿意,那樣我就可以獲得一點兒出去的自由,可以不用去上醬菜班,可是現在看來連這點兒指望都泡湯了。
“媽,醬菜廠到處都是醬菜,味道不好聞,我會想吐,沒辦法溫習功課。”我用很小的聲音說,戰戰兢兢地,試圖爲自己爭取一個特赦的機會。
“不好聞?你也知道醬菜廠的味道不好聞!”老媽一聲怒吼,啪地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我告訴你,你不好好學習,什麼什麼都不及格,將來也只能到醬菜廠去工作!就你這吊兒郎當的樣子,還指望什麼好地方要你!還有,數學不好,連幾斤幾兩的菜配幾斤幾兩的鹽你都搞不清楚,興許連醬菜廠這種地方都不會要你的,到時候你也只能當乞丐要飯去了!沒什麼好商量的,從明天開始,你給我乖乖地去醬菜廠!”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但是說真的,對將來連醬菜廠都不要我的事我完全不擔心,因爲我根本就不想去那個地方。還有,只能當乞丐要飯去的說法也嚇不倒我。土匪說過有一陣子他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要飯的,還說在車站看見那些要飯的吃的是麪包喝的是礦泉水,連蠶豆聽了都很羨慕呢!所以在我看來要飯也沒什麼,至少比去醬菜廠工作要好。只不過這些話是不能對老媽說的,要是說了,她立刻就得瘋,所以我決定保持沉默。沉默是沉默,一想到整個假期看不到土匪,看不到棉花糖和蠶豆,心裡抑制不住地一陣陣地難過和沮喪起來。落荒一直緊貼着我的腿站着,頭用力地向上伸,尾巴也在拼命地搖,很同情我的樣子。
“回屋溫習功課去,看看試卷上的題目到底哪裡錯了!我要去做飯了!”老媽終於要結束這一切了,詛咒還有指示什麼的是告一段落了,而我的災難纔剛剛開始呢。我沒精打采地回到自己屋裡,落荒緊跟進來。我關上房門,彎腰把落荒從地上抱起來,一屁股坐到牀上。
“落荒,我有得罪受了,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怎麼辦呢?”
落荒對我們的處境不置一詞,只是衰衰地看着我。曾經在菜市場混飯吃的落荒,以前總要傷痕累累,我想它一定是對如今的日子頗爲滿意覺得沒什麼好抱怨的了。可是我呢,我以前的日子,我是說在很久以前,外婆在的時候,老爸在的時候,我的日子真的比現在好過得多呢,看來和落荒比起來倒是我的處境一天不如一天了。
“奇奇,別磨磨蹭蹭的,快點打開書包!”老媽在廚房裡嚷,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佩服老媽的本事,不管她和我之間有多少面牆多少扇門隔着,她都好像有千里眼一樣,隨時都能看清楚我的狀況。
“知道了!”我答應着,不答應的話老媽會繼續嚷嚷下去的,我可不想再聽她嚷嚷了,她的聲音真的很讓我頭疼。我不得不放下落荒,伸手抓過書包,坐到書桌那裡去。我剛一打開書包,嘩啦地一下,一疊漫畫書從書包裡掉出來,我嚇了一跳,這些漫畫書是什麼時候跑到我書包裡去的呢?不管什麼時候跑進去的,我得趕緊收起來,被老媽看到的話可就慘了。我慌忙蹲下去去揀那些漫畫書,很快又有了新發現,我發現漫畫書裡竟然夾着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着一行字:“蔣曉奇,如果暑假你媽不讓你出門,悶的時候可以看這些漫畫書,很好看的。趙振軒。”
看到這張字條,我想起了土匪要花錢給我報漫畫班的事,還有要送我手機的事,突然有點兒想哭。原本我還不知道,現在有點兒知道了,一個假期見不到這個人是會很想的。如今土匪對我來說,竟然已經成了比棉花糖和蠶豆還要重要的人,這倒是我先前一直沒有預料到的事。
這幾天我一直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暑假再不結束的話,我一定會被醬菜廠裡的空氣醃成醬菜的。我對醬菜廠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了,可是老媽帶我去醬菜廠的熱情卻一天比一天高漲,因爲我們每天到達醬菜廠的時間越來越早,而離開的時間卻越來越晚。我不但每天要堅持聞醬菜的味道,而且還要做完無數道數學題。我的數學突然好了嗎?每道題目都能解對嗎?那才奇怪!我的數學和從前一樣爛,而且我和數學的關係也比從前更糟了。
我本來已經爲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做出努力了,可結果呢它卻用不及格的成績來回報我的善意,結果害得我整個假期都不得不蹲守在醬菜廠裡,我能不恨它嗎?我憎恨數學,可每天卻不得不在老媽的威逼之下沒完沒了地做數學題,老媽警告我說如果做不完的話就得在醬菜廠裡過夜了。我想既然無法討價還價,那還不如干脆點,做完得了!怎麼做完的呢?這還多虧了期末考試時土匪的啓發——用猜的,管它對錯,反正猜出一個答案寫上去就是了。別看老媽知道幾斤幾兩菜配幾斤幾兩鹽,她可是絕對不會知道這些數學題我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就是我常說的那句話——如果她知道,她就不是我老媽了。
對待做數學題的事,我還能想想辦法矇混過關,可是見不到棉花糖蠶豆和土匪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老媽說了,讓我斷了在暑假會那些狐朋狗友的念想。(狐朋狗友是老媽對棉花糖還有蠶豆的統稱,當然她還不知道我認識了土匪,而且還跟他走得很近,如果她知道,她會立刻把土匪收容到狐朋狗友這四個字裡去,我絲毫不懷疑這一點。)老媽還特別警告我讓我不要心存幻想,因爲她是決不會給我任何可乘之機的,不但不能和他們見面,連打電話都不允許。她甚至不交電話費,乾脆讓家裡的電話成了擺設,還說這樣既省錢又省心。可我卻不這麼想,既然不用電話有這麼多好處,那發明電話的人爲的又是什麼呢?
老媽也不是絕對不給我喘息之機的,只是必須在醬菜廠裡喘息而已。比如在學習累了的時候要去幫一些阿姨把剛剛洗過的溼漉漉的菜擺到晾板上晾乾,她們說菜只有晾乾了才能和鹽一起放進醬菜缸,不然醬菜就會腐爛。當然我也不是隻有這一件事情可做,老媽還是給了我選擇的。如果我不想去碰那些溼漉漉的菜,我還可以去幫另外一些阿姨去堆成山一樣的菜筐裡挑挑揀揀,把那些爛的畸形的沒有資格進醬菜缸裡的菜挑出去。這件事看上去還挺不錯的,因爲我可以決定那些菜的命運。哪些菜能進醬菜缸哪些菜不能進由我說了算,如果我看哪顆菜不順眼,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它扔掉。儘管如此,我還無法高興起來,因爲無論我怎麼選,都離不開醬菜兩個字。我本來以爲我這輩子只和數學結仇也就罷了,再不想和別的什麼事物結仇了,看來這也由不得我,醬菜還有醬菜廠沒完沒了拼命地給我恨它們的理由,想不結仇都難。
有時候我在醬菜廠的院子裡擡頭看天,覺得天空都是醬油的顏色。我的眼睛經常會如此,我的心情是什麼顏色,它就看到什麼顏色。有時候我還會抱住一棵菜發呆,猜棉花糖和蠶豆在做什麼,還有土匪,不知道他的漫畫學得怎麼樣了。開學以後我一定要看看他新畫的漫畫,我還要選一張最好的最喜歡的留作紀念,土匪一定會很願意送給我的。有時候我還會站起來,努力想看清楚遠處那些濛濛朧朧的山,疑惑那些山裡是否會住着仙女,如果有,那她們是什麼時候住進山裡的,她們會不會老死。
當然,我最經常想的還是路飛。對於眼下的日子,我本來是很泄氣的,可是隻要想起路飛就立刻沒那麼泄氣了。路飛是一個身體和大腦的構造都跟我們普通人不一樣的傢伙。他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整天躺在甲板上或坐在船頭,吵吵嚷嚷。但是他的願望,還真的就能一個個實現。他想要個航海士,於是娜美上船了;他想要個廚師,於是香吉士上船了;他想要個船醫,於是喬巴上船了;他想要個船工,於是福蘭奇上船了;他想要個音樂家……這個應該也快有着落了…….我也想像路飛那樣做個樂天派,不管我的願望是不是也能像路飛那樣一一實現,我也都想像他那樣做樂天派。我想如果沒有路飛和海賊漫畫,我大概不會活着走出醬菜廠了,所以我得感激路飛和海賊漫畫,還要感激介紹我認識和了解路飛以及海賊漫畫的人——棉花糖和土匪。
當我被醬菜和數學題折磨得快要瘋了的時候,小姨出現了。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在老媽的監督下繼續做數學題。那些數學題就像野草一樣,你剛剛費力地割掉了一批,便又有新的一批長了出來。我在拼命地割草,而老媽卻在幫倒忙,拼命去找些新的草地來給我割,我想再這樣沒完沒了地割下去的話我不如先割斷自己的喉管算了,不過想到“好死不如賴活着”的話還是算了,畢竟這句話是很多先人們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我最好還是尊重這樣的經驗之談別自作聰明爲好。
就在我拼命“割草”的時候,小姨進來了。我認爲是天使出現了,是老天派來救我的天使出現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姨懇請老媽讓她把我帶到她那兒住些日子。她說每天帶我去醬菜廠對小孩子來說不太好,那裡的環境也不適合學習,不如到她那兒去,白天她可以帶我到她的辦公室寫作業,晚上就和她住宿舍,她還可以輔導我的功課。我聽到小姨這麼說我的心簡直要從胸膛裡跳出來舞蹈了,可是很快我的高興勁兒就被老媽的回答搞滅了火兒。
“到你那兒去她還能學習?你呀就知道寵她慣她,她提什麼不合理的要求你也能應她。所以到你那兒去絕對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你知道期末考試她的數學得了多少分嗎?沒及格!你說說,我能不着急嗎?”
“姐,着急歸着急,天天帶奇奇去醬菜廠也不是辦法。她畢竟還是孩子,她需要正當的娛樂和休息的時間。”
“看看,我就知道你心軟。所以更不能讓她跟你去,跟你去了就正對她心思了,正對她心思的話那就錯了。這孩子是不能慣的,慣她等於是害她,我可不想她長大了以後跟我一樣。”
“姐,別總是把奇奇說得那麼糟,她在班裡也是中等生啊,只要她自己知道努力……”
“她自己會知道努力?”小姨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媽給打斷了。“虧你還是她小姨,也太不瞭解她了!這死丫頭跟她那個不爭氣的爹一模一樣,對她好也是白好,天生就是兩個無情無義的白眼兒狼!將來我也不指望她能養活我,我這麼做只是不想自己窩囊了一輩子將來還要看着她窩囊而已!”
“姐,你又來了。姐夫是姐夫,奇奇是奇奇,你別老是把兩件事扯在一塊兒說,你要想想奇奇的感受。”
“那誰來想我的感受?不扯在一塊兒?說的容易,他是他爸爸,她是他閨女,血裡東西怎麼分?還有,你趁早給我改口,都多長時間了,還姐夫姐夫的,你姐夫早死了!”
聽老媽這麼說,小姨不說話了,只是很憐惜地看了看我,而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不過我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天使帶來的光明也有限,如果黑暗很強大,天使帶來的光明也沒辦法照亮整個世界。我忍不住想到天堂還有地獄的說法兒,一直不明白天堂是什麼樣的地方地獄又是什麼樣的地方,現在想想大概天使也無法照亮的地方就是地獄了,如此看來,我現在就在地獄裡。
暑假過了一多半的時候,我開始毫無原則地想念起所有的人來了。我不但想念土匪,想念棉花糖和蠶豆,想念杏花春雨,想念偵探想念柺子叔和豆腐張,我竟然還想念盆景兒,想念麻雀和老古董,我甚至也想念無敵至尊和巨無霸。想念土匪,想念棉花糖和蠶豆,想念杏花春雨是有理由的,想念偵探想念柺子叔和豆腐張也是有理由的,然而想念盆景,想念麻雀和老古董,甚至想念無敵至尊和巨無霸集團就真的很過分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想念那些我一直都不喜歡的人,可是我真的開始想念他們了,並且還覺得他們這些人似乎並沒有我一直以爲的那麼讓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