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地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他終於恢復了幾分神智,用力甩甩頭,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悸,提起腳步,慢慢朝西邊的禪房走去。
數月前,與沈太后前來結成金蘭之盟那次,她曾經在這天祥寺中小住過幾日,是以對寺中各處的佈局甚是熟悉。
東廂禪房專爲淩氏皇族中人而設,只有天子及皇室宗親,以及內宮後眷方可入住,而西廂禪房則是用以接待二品以上的達官貴人,或是有誥封在身的命婦,貞寧夫人,應該是在其中一間。
沿着迴廊,白思綺依次推開一間間靜室的門,然而,都是空的,不見半個人影。
在最末一間靜室外,白思綺停下腳步,屏住了呼吸。
冬日本就清寒的空氣,像是生生凝固住了。
伸出的手久久地停在門框上,似乎耗盡她一生的力氣,她終是,推開了那扇門。
陰暗的室內,靜默地立着一個人。
金色衣袍,身形修長,雙手反剪在身後。
方纔的恐懼和怯意,突然間離奇地消失了。
“果然是你。”
“你真的,很不聽話。”人影慢慢地轉過身,玄色深眸鎖緊白思綺清冷的容顏。
“聽話?”白思綺輕嗤,“東方笑,你是不是覺得,這世間每個人人每件事,都該受你控制,按你的喜怒哀樂運轉?”
“是。”對方卻似乎並不覺得好笑,“對本座而言,天下萬物,皆可御馭其上,誰敢擅離軌道,唯有毀滅。”
“你還真把自己當創世祖了?”白思綺笑意盈然,絲毫不把對面氣場強大的男子放在眼裡,“不過我想,你的這種以爲,至少,應該被一個人打破過。所以,你恨她怨她,卻最終,愛上了她,折損了自己的驕傲,卻未能如己所願,反而成全了別人,是以,你氣極怒極,纔有二十多年前東燁與天祈那場驚天泣地的血戰吧?可是東方笑,你到最後,終究還是敗給了他,也敗給了她,不是麼?”
屹立在暗影中的男子已然怒極,卻只是靜靜地凝着她,像是通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許多年前,似乎也有這麼一個驕傲的女子,悠悠然立在他的面前,笑靨如花,眸綻異彩。
然而
,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卻如柄柄利劍,深深地插入他的心底。
她說:“阿笑,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陪着他的。國仇家恨,且不能阻擋我們,何況是你。”
她說:“阿笑,放下吧。唯有放下,你纔會快活。”
她說:“阿笑,欠你的只是我,別把這種怨,這種恨,無限擴大,若你執意,最後的結果,誰都承擔不起。“
她還說:“阿笑,你不明白麼?你並不愛我,你只是不堪忍受你所認爲的背叛——而我,從不曾背叛你。你一直是我最親最近的人,但,與情與愛無關……“
她還說了些什麼,他都記在心裡,但每每回想,心都會刀割劍劈一般地痛,直到那瀰漫的血色,完全吞沒了他的理智,所以,他纔會做出那麼瘋狂的舉動,用他的手,生生撕裂了她的幸福。
風疾,雪狂,馬嘶。
破敗的小廟裡,她所深愛的男人,奄奄一息地躺臥在稻草堆裡。她唯一的兒子,在他的手上。
第一次,她對他下跪,苦苦地哀求他,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不忍看到她零落的淚,他也想過就這樣罷手,可當他看到襁褓中小小男嬰那張像極那個人的面容時,他卻突然間發了狂。
男嬰銳亮的哭聲驟止。
而他攤開的手掌上,卻多出半顆心,半顆鮮血淋漓的心。
他將氣息已絕的男嬰拋還給她,卻帶走了那半顆心。
他說,這是她欠他的,她應該還給他。
自此以後,他們兩不相欠。
可他仍舊記得臨走之時,她幽幽送出口的那句話語:
我不恨你。
他傷了她唯一的兒子。
她卻說:阿笑,我不恨你。
奔出那座破廟後,他狀若瘋癲般拔足在雪地裡飛奔,十天,十夜。
直到脣中嗆出大口的鮮血,直到毫無意識地倒臥在地。
醒來之時,掌中卻已沒了那半顆心。
往事悠悠,凋零迷離。
東方笑收回思緒,目光落到眼前的女子身上。
難道,她真是當年那個男嬰的救星?是慕家的救星?
不,他不相信。
本來抱持了作壁上觀的想法,卻終究再度出手。
他在害怕。
害怕眼前這個倔強的女人,害怕她改寫已經被自己既定的結局,害怕她會賜予當年那個男嬰最完滿的幸福,更害怕,他會輸。
說不清這份害怕是因爲什麼。
不單單是出於嫉妒,還有更多瘋狂的內容,他卻不想去深探。
“你想去永夜城?”
“是。”女子安然地回答,眼中竟無一絲遲疑。
“你想找夜君?”
“是。”
“你想把自己的心給慕飛卿?”
“是。”
“那麼做,你會死。”
“我知道。”
“知道爲什麼還要去?”
“我不想他死。”
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如最深魘的詛咒一般,徹底地喚醒了他血液裡的魔性。
大掌伸出,一把捏住她纖細的脖頸,赤紅雙眸中盡是狂亂:“你竟敢爲他去死?你竟敢——!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這輩子也只能屬於我!只能屬於我!”
掌下的女子微微急喘,一雙水眸卻只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滿是悲憫之色。
一如,多年之前的她。
她們,是如此地相像,就連眼神,都是那麼地像。
東方笑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陡然鬆手。白思綺的身體軟軟落地,捂着胸口,一陣狂喘。
她知道自己方纔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心中卻無半分恐懼。
方纔四雙相對的剎那,她知他殺心已泯。
或者說,他已經失去了殺她的勇氣。
還有一點更爲清楚的是,她隱隱地覺悟到,面前這個男子,並非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之所以在這裡出現,目的只有一個,阻止她去永夜城,阻止她救慕飛卿。
這是一個生活在恨裡的男人,也是一個生活在無邊孤寂裡的男人,他把自己的傷心和痛楚,埋得很深很深,一旦觸發,就會如烈烈岩漿般肆虐噴發。
額若熙,是他心上的封印,也是他最深最深的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