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九虛山遙遙相望的是座崖,崖高十丈,故此得名十丈崖。
十丈崖上雖沒有九虛山天然靈氣充足,卻也景色秀美,鳥語花香。
此時方破曉,花城躺在十丈崖尖尖上的涼棚裡,儘量伸直腿,頭枕着雙手,眯着眼看天邊露出的那絲魚肚白。
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
作爲一個資深花妖,而且是長得不賴、獨身雄性花妖,他對自己的一切都非常滿意。極其滿意。
他把腳上的硝皮靴子一一甩掉,讓腳趾頭露出來接受清晨的陽光洗禮,看着自己修成的人形,右腳居然多了個腳趾頭。
這是失誤,不過也充分證明,他是個很特別的男子。
他眯着眼睛,欣賞了一會自己的腳趾頭,似乎分外滿意眼前的一切。輸了就是輸了,既然輸了就要遵守承諾,看守千年/玄冰。而且十丈崖也離不開千年/玄冰。
更何況,他當年的確輸得心服口服。
也許他想要看守的,不過是段不願想起,卻又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他的衣衫很破舊,極其破舊,簡直就應該立刻扔到垃圾堆裡,可那身破舊的衣衫上卻插着一朵珠花。
上等的珍珠穿成的珠花,插在他衣衫胸前的破洞裡,他喜歡摘少女頭上的珠花。
美麗的少女。
可他已經忘了昨夜還在懷中軟語溫存的姑娘到底長什麼樣子,甚至忘了最後那碗酒到底倒進了他嘴裡,還是別人嘴裡。
從他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山下一切。
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連接着十丈崖與九虛山,小路旁桃花已開得妖妖嬈嬈,絢爛了十里。桃林中更是一片美景,眼下正有一對璧人順着那條開滿桃花的小路,一前一後向十丈崖方向行來。
花城嘴角露出一彎笑,今天註定是個熱鬧的好日子。
風送花香,一陣陣悅耳的鈴鐺響,明珠邊走邊仰起頭,看漫天飄落的桃花瓣。
她心情好極了。身後就是心心念唸的轉世愛人,雖然莫名其妙接了個尋找千年玄冰的任務,不過能與他同行,倒也值了。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明珠聞着那桃花香,賞着那桃花雨,似乎已醉了,順口吟出當年初見莫染他吟誦的詩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誰知身後忽然傳來溫柔動人的聲音來。她心底一驚,霍然回身,差點撞上正低着頭趕路的若隱。
“剛纔那句是你說的?!”,明珠覺得心就要跳出喉嚨。
他停下腳步,擡起頭來,用哪種要命的困惑眼神看向她:“是。有什麼不妥麼?”。
“你怎麼知道?你記得?!”,明珠差點沒緊張得咬斷自己舌頭。也許他記得。也許他記得!
他蹙起眉頭,道:“這是《詩經》裡的一句,若隱不才,從小隻是修行道法,不過也多少涉獵了一點”。
明珠長嘆口氣,是自己太緊張了。
“姑娘還有什麼問題麼?”,他問。
“沒了,沒了”,明珠苦笑。他果然忘了她,忘了過去的一切。
暖風輕吹,吹響了腕上繫着的金鈴,驚起了林中棲息的鳥兒,那對鳥撲棱棱直飛向已露出魚肚白的蒼穹。
鳥兒一前一後,就像眼下自己和他。
明珠歪着頭看他,他似乎在她的目光下有了無所遁形之感,忙着垂下眼簾,腳尖不停地摩挲着地面,呆呆的樣子令明珠忍俊不止。
“你很緊張?”,她故意逗他,她承認自己現在的樣子很討厭。
“我……沒有”,他頭更加低垂,雙手緊張地握在一處。
“你,喜歡我?”,明珠靠近他,他忙緊張地後退幾步,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在下是道士,修得是道,絕不會動情”。
“那你爲什麼跟我下山?”,明珠逼問道。
“是,是師父吩咐我下山”,他緊張得額頭上已現汗珠。
“你是不是很少和姑娘說話?”,明珠覺得靈虛真人真的對得起自己啊!居然把當年那麼癡情深情的一個人教成如今這般白紙一張。
“不如我們停下來吃些東西吧,早上忙着下山,我都沒吃飽。而且你有點瘦哦”,明珠決定放過他,大咧咧的席地而坐,誰知這句話居然令他更加無地自容起來。
他拼命吞嚥口水,頭低得令他看起來像個龍蝦。
明珠這纔想起靈潭中的一切,想必是他想歪了,乾脆逗他,道:“你修行可不要修歪了啊”。
誰知他馬上臉一紅,急急辯解道:“我沒有”。
“那就好,不過你說得話可要算數,別忘了你答應我兩個願望”,明珠伸手,他愣住,她嘆氣指指他身後揹着的包袱,說道:“乾糧啊!我雖然是龍女,不過一日未歸神位,一日就要食人間煙火的”。
他這才鬆口氣,把包裹解下來,掏出塊乾糧遞給她,看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又拿出水來遞過去:“明,明珠?天色尚早,我們不急”。
接過水明珠衝他展顏一笑,他忙低垂下頭,原來師父說得不錯,女人是最厲害的妖魔鬼怪,要不然爲什麼一看到她,就覺得心跳加快?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嘟嘟囔囔,坐下來緊閉雙眼,雙手掐訣,唸誦不停。
明珠覺得好笑,挪了挪身子靠近他,在他耳邊大吼一聲:“喂,你在幹什麼?”。
他一驚,卻依然緊閉着眼睛,明珠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問他:“我現在就說第一個願望好不好?”。
他這才睜開眼睛,問她:“什麼願望?”。
明珠站起身子來,揹負着雙手,學靈虛老頭的樣子搖頭晃腦:“你願不願意和我說話?”。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象”,他蹙眉,說道:“你該早歸神位,行雲布雨,爲蒼生謀福”。
“你喜歡過姑娘沒有?”,明珠轉過身來,凝視他的眼睛。
他在她的目光下垂下頭去,囁嚅道:“若隱自小在九虛山修行,除了下山會看到人界女子外,就只捉過兩次女妖”。
“那就是沒喜歡過嘍”,明珠逼近他,一雙靈動多情的眼睛彷彿要看進他靈魂中去。
她忽然粲然一笑,一點點靠近他,直到把他逼得後背頂着一株桃樹,方停下來,驀地跳開了身子,雙手環在嘴邊,衝着那輪初升的太陽大喊:“我的第一個願望是——孟若隱愛上明珠。很愛很愛,非常愛!”。
那如銀鈴般的聲音直衝上雲霄,彷彿把明珠這一千多年來所有對莫染的思念與深情都化作這一聲長喚。
仰起頭,明珠閉上眼睛。
此時桃花雨紛紛。
這一聲喚也驚得十丈崖上正躺着看山下一切的花城大驚。
小女子,願望可是不好隨便許的哦!
看這對小兒女似乎是衝十丈崖而來,眼尖如花城,老道如花城,當然一眼就看出那一直在前面行走的女子不是人界中。
她的周身環繞七彩祥雲,雖然那些祥雲不可見,不過修行到他花城這個程度,也就沒有什麼可見不可見了。
她身後緊隨的男子看打扮是對面九虛山道者,想必又是個要被誘拐的可憐蟲。
靈虛老頭,看來你的教學方針真的應該變通一下,都說人會被神秘未知的一切吸引,你越阻隔,越遮遮掩掩,他就越覺得被吸引。就像吃了雲果一般,想戒戒不掉,不戒又要死要活。
你就應該早早讓手下弟子去接觸女子,去愛去恨、去體驗、就不信還這麼容易被拐騙。
過盡千帆,纔會寵辱不驚。
花城摸着光潔的下巴,他雖然老成,不過絕不是個垂垂老矣的長鬍子老頭哦。
花城可是妖界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呢。
他掐指一算,原來這對小兒女真的是衝着千年玄冰而來,看一眼對面九虛山,不知這靈虛老頭搞什麼鬼,乾脆揮手隱了涼棚,再揮手將山上遍佈冰雪,這才滿意的回洞府,睡覺去了。
他料到那對小兒女法力不高,又因爲自己施了法,他們斷然不能騰雲駕霧,也就只剩一條路可行。
滑不留足的山體上懸掛着通天梯,如今在風中搖搖曳曳,至於這條通天梯究竟能通到何處,恐怕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如果他能料到後來的事,就算被打破了頭,也不會弄這麼個通天梯阻斷若隱與明珠的上山之路。
可世事就是如此。
北風呼嘯,這相隔不過十里之外的十丈崖居然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九虛山下桃花開得正豔,可這裡早已冰雪滿山。
滑不留足的山體上並無上山之路,只有一條通天梯在風中搖晃着,發出吱吱呀呀、令人牙疼的聲音來。
這□□恐怕早已有百年曆史,彷彿遲暮老人,隨時都會嚥下最後一口氣。
明珠試了試召喚祥雲,發現此處不知爲何,居然用不得半點法力。
自己雖然法力低微,可有法力總比沒有要好得多。再看若隱,也是一般迷惑,也就只能嘆口氣,指着那通天梯,說道:“看來我們要上山,只剩這一條路可行”。
此時魔界。
蕭燃正斜倚着寬大的虎皮椅子,手裡拎着一罈子酒,雙目中滿是酒意。
隨手將酒罈子摜到地上,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感覺到,明珠將有危險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