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明日。
明日復明日, 人活着,總會有明日。
午時。
一輪豔陽高照。
九虛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大的太陽了,偏偏如此的好天氣, 山上卻是一片緊張氣氛, 無極閣外, 上百級石階兩旁整整齊齊的立着白衣道者, 人人皆斜背長劍, 板着臉,神情嚴肅的盯着石階盡頭。
孟若隱只着褻衣褻褲,雙手將青鸞劍高舉過頭, 一路三拜九叩,跪行到此。
他身後緊隨着個穿着白色素服的姑娘, 那姑娘雙眉間一點硃砂痣, 此刻一張俏臉上滿是堅定的情緒。
她已準備好了, 今日他活,就帶他走。死, 就爲他披麻戴孝。
石階兩旁的白衣小道者,有的已紅了眼眶,更有些淚窩子淺的,早已偷偷抹淚。
若隱雙眉緊蹙,膝行一步, 停住, 將青鸞劍高舉過頭, 口中聲聲道:“九虛山叛/徒孟若隱前來領/刑”, 他手心朝上平展, 額頭重重磕在那石階上,留下一處殷紅的血來。
再膝行着上一節, 他口中依然聲聲道:“九虛山叛/徒孟若隱前來領/刑”,依舊是手心平展向上,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之上,就這樣一節節的膝行上去,沿途留下觸目驚心的一路血跡。
“九虛山叛/徒孟若隱,前來領/刑”。
若隱終於行到了無極閣門外,再次叩拜後高呼一句領/刑,孟若隱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垂着頭,就聞那緊閉的門內傳來人聲,“進來”,緊接着本是閉合的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孟若隱擡起頭來,依然跪在地上,望一眼大開的房門,深吸口氣,道:“孟若隱謹尊師命”。
他一路膝行進了無極閣,那扇門立刻咣噹一聲關上,隨着那一聲門響,人羣中早已傳出無數長吁短嘆聲。
每個人的目光中都帶着恨意,那一雙雙眼睛恨不得將明珠生/吞活/剝,可明珠卻毅然迎上那一道道如刀似劍的目光,她已下定了決心,無論是過去的千百年,還是將來的日子,她都已打定了主意。
她一直相信,沒有絕境,只有向命運低頭的人。
明珠心中決然,無極閣內的若隱卻已有了些微的緊張,他跪在三清像前,靈虛真人正盤膝端坐在蒲團之上,身旁是持着劍的佑塵。
見授業恩師就在眼前,若隱只覺得喉頭哽塞,恭恭敬敬將青鸞劍放在地上,道:“九虛山叛/徒孟若隱,前來領/刑”。
靈虛真人雙目緊閉,似乎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若隱等了半響,再次到:“九虛山叛/徒孟若隱前來領/刑”。
靈虛真人長嘆一聲,雙目不睜,衝佑塵揮手,緩緩道:“你去行刑吧”。
“是”,佑塵打個揖,腳步遲疑着走到若隱面前,持劍抱拳道:“大師兄,得罪了”。
若隱微笑點頭,淡淡道:“佑塵,若隱走了後就不能在師父面前盡孝,師父當年收情魔時被它的毒煙燻壞了肺腑,每到開春入秋,夜裡師父就會重咳,山後小路上有一片蕪荽園,你趁着晨起取上面的露水,爲師父泡茶,師父飲了後,夜裡咳得會輕一些”。
佑塵聞言不由偷偷抹淚,靈虛真人卻依然緊閉着眼睛,只是手裡的浮塵無風自動,若隱接着道:“山下有兩戶若隱接濟的人家,若隱此次若能活着自是會繼續接濟,若是死了,請師弟將若隱房裡的字畫賣了,雖不值錢,倒也多少能換些,替若隱交給那兩戶人家,就說若隱在此說一聲抱歉,如此做事有始無終”。
“大師兄!”,佑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磕起頭來,悲聲道:“師父,求您放過大師兄”。
他這邊廂哀求之音一響,就見石階兩旁立着的一干道者齊刷刷跪下去,人人皆俯首叩拜,哀求道:“求師父饒了大師兄”。
明珠只覺得百種滋味在心頭,她抹一把眼角,道:“我知道這裡沒有我說話的資格,可明珠有些話今日一定要講!明珠此次來找若隱,當初的確是抱了自私的想法,也未想到既然人已經轉了世沒了前生記憶,就是個全新的人。明珠更想不到的是九虛山會有如此殘忍的門規,這和江湖門派有什麼區別?但明珠不怪、也沒資格怪誰,在須彌幻境有人曾經說過‘忘了前世今生,從這一刻開始,重新愛或者恨’,既然若隱選擇了明珠,那麼明珠今日一定會陪着若隱渡過此劫”。
她頓住,一雙眼環視衆人,復又說道:“今日若隱如果挺不過死了,明珠就爲他披麻戴孝,做個未亡人。今日如果若隱渡過此關,卻殘了,明珠願意爲他端屎接尿,伺候他一輩子”。
她迎風挺起胸膛,道:“明珠不願有遺憾,若隱亦然。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爲明珠做的太多,雖然在須彌幻境明珠對若隱說過‘如今還未喜歡上他’,可有些人一旦遇上了,註定是生生世世。現在明珠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猜,只是陪着他,做他一定要做的事!也請道長們體諒若隱的心思,他今日若是不領刑,必然會糾結一生,請道長們不要再求,就讓我們沒有遺憾的離開!”。
她衝着緊閉的無極閣大門喊道:“孟若隱,還記得桃林裡我許下的第一個願望麼?如今第一個願望實現了,可我還有第二個願望,你一定要活着聽我許下的第二個願望。其實,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很可笑,你瞧,我居然一直在拿今生的你與前世比較,可前世已了,今生未盡。孟若隱,今天我終於想明白了,前世今生都不重要,珍惜眼前人才最重要”。
明珠那一聲聲掏心挖肝的話從門外傳來,孟若隱只覺得眼中已滿是蒸騰的霧氣,誰說情苦?誰說萬丈紅塵皆幻象?如今他就真實的感覺到,快樂。
“佑塵,動手吧”,他催促道。
靈虛真人似乎已成了一尊石像,佑塵見苦苦哀求無效,又聞師兄催促,乾脆抹了淚起身,再次持劍,一咬下脣,左手掐劍訣,說了聲:“師兄,得罪了”,一抖劍花,只見劍光點點,迅速在若隱雙手腕,雙足踝處劃過,先是挑開了若隱的手筋腳筋,接着手腳麻利的順着若隱的靈臺穴扯出根似筋非筋之物,卻是若隱修行了二十載所成的仙筋。
佑塵手上劍入鞘,以劍鞘重擊若隱雙膝雙肘,見師兄悶哼一聲倒地,佑塵手上一抖,額上汗“撲簌簌”落下來,帶着哭腔道:“師兄,你這是何苦!”。
若隱緊咬牙關,從齒縫間擠出話來:“若隱無悔,師弟接着行/刑吧”。
“師兄!”,佑塵手已抖個不停,若隱不由苦笑,斷斷續續道:“你遲一刻動手,師兄就多痛一刻,佑塵,讓師兄早早解脫吧”。
佑塵差點沒哭出聲來,強忍着淚,一把拋了劍,雙手成劍指,加持法力,在若隱全身各大穴道處依次點過,眼淚也就噼裡啪啦的落下來,摔碎在地上。
這種折磨也不知多久,佑塵的手每經過若隱身上一處穴道,若隱就會低低喚一聲,那似乎是野/獸臨死前的掙扎呻/吟,偏偏又帶着說不清的解脫之意。
佑塵想,師兄一定是着了魔。
終於行刑完畢,佑塵早已虛脫的跌坐到地上,大放悲聲,道:“師兄,你真是個傻瓜!三界六道最大的傻瓜!”。
若隱大口喘着粗氣,只覺得渾身忽然被抽空了力氣,這二十年來的修爲都已化作雲煙消失無蹤,如今五臟六腑內氣息紊亂,雙手雙腳再不聽使喚,他掙扎着說道:“師父,若隱終於還了您的恩情,若隱只求師父,千萬不要爲難明珠”。
言罷他再也支撐不住,軟軟歪倒,靈虛真人浮塵一揮,緊閉的門大開,等在外面的一干弟子急匆匆入得內來,見滿地的血觸目驚心,大師兄面色慘白的倒在地上,不由大哭起來。
那哭聲一傳千里,一時間仙山上鶴鳴鳥悲啼,花草枯萎,風起雷動。
明珠怔怔的立着,不敢邁步,即使眼前那扇門大開,可她卻突然覺得,彷彿門內的一切與自己隔了千重山。
她的雙腿沉重極了,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可她卻沒有哭,早已有些氣不過的小道者圍住她,推搡着,指責着,待他們停了口,明珠方微笑道:“我不會哭,因爲未來的路還很長”。
她再不看那些小道者們,緩步走進無極閣,將渾身是血的若隱摟在懷裡,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微蹙,可嘴角卻似乎掛着一絲笑意。
揮手間喚來一朵祥雲,明珠將若隱小心的挪到雲上,她向靈虛真人深施一禮,道:“真人,明珠多謝二十年來您對若隱無微不至的照顧,您教他法術,教他做人的道理,又豈是一個謝字能說得清!今日……明珠不怪您,也不怪九虛山,只希望真人念在舊情,今後若是見了若隱,不要形同陌路就好”。
她頓了頓,苦笑道:“您就當他只是個路人,明珠求您不要怪罪若隱。愛,畢竟沒有錯”。
明珠不等靈虛真人言語,已跳上祥雲,將若隱攬在懷裡,令他的頭枕着她的膝,頭也不回的帶着孟若隱離開九虛山,向山下而去。
祥雲從碧藍的蒼穹上劃過,此時少年正蜷縮在九虛山第十八間客房的牀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即使如今已是初夏,少年卻只覺得冷,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少年的周身都在隱隱散發着氤氳的寒氣。
少年知道,明珠一定是去了九虛山下十里,他們說好在那裡會合,可少年想,她根本就等不到自己。
因爲,少年不會走!
忽見緊閉的房門被一道黑色的身影撞開,那身影跌跌撞撞,嗵的一聲撞開了門,直接倒在地上。
他黑色的袍子上滿是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