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大驚, 忙跳下牀去,彎下腰查看他的傷情,只見那地上的人兒一身質量上乘的黑袍上滿是點點斑斑的血跡, 他的臉上也有血, 一直將悲喜掩蓋的面具卻不見了。
只是如今這張臉……
“蕭燃?!”, 少年驚聲道, 卻見他神智已經不清, 雙眉緊鎖着,口中一直喃喃的說着什麼......
少年湊近他,立刻皺起眉頭來, 蕭燃居然在如此境地,依然含糊不清的喚着明珠!
“我真是不懂了!”, 少年雙臂環肩, 忍不住長嘆一聲。
只是, 他不懂的實在太多。
將蕭燃弄上牀,少年忙解開他的衣襟查看傷口, 那衣衫方一解開,少年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這蕭燃,到底受了怎樣的折磨?
外傷倒還好些,可如今蕭燃這副架勢分明是有內傷,而且是很重的內傷。少年手指在他身上翻卷的皮肉處輕輕滑過, 不由爲難起來, 這蕭燃重傷, 如果能得到靈虛真人施以援手自是再好不過, 可那老頭對徒弟都能下得去狠手, 何況老對頭魔尊?
罷罷罷,還是莫要讓那些迂腐的道長知道纔好。
思及此少年忙雙手掐訣, 心想着爲蕭燃運功療傷,忽見蕭燃一陣急喘,睜開眼來,他似乎很想笑一下,卻終是失敗,斷斷續續道:“不要浪費功力,我骨頭硬,死不了”。
“蕭燃!”,少年有時候真恨這傢伙,不但骨頭硬,就連嘴,都硬得很。
蕭燃皺起眉頭來,又是一陣急喘,半響方接着說道:“多可笑,想死的偏偏死不了。不願死的哭着喊着還是躲不過”。
他的目光變得迷離而散亂,輕聲道:“不過我也不虧,當年我用一具肉身,換了一千零二十年的歲月,雖不能常常相見,卻可在午夜夢迴時想起。而如今我這身傷,又能換她幸福幾十年,值了”。
少年語塞,他只覺得心中苦苦澀澀的,難受得緊,蕭燃卻又笑道:“我只想拼盡全力,換她的不知情”。
“爲什麼要不知情?”,少年澀澀問道。
“知道得多了,痛得也會深”。
“可這樣對你不公平!我看不得你將她拱手讓人!她不是貨物,爲什麼你不問問她,到底想走怎樣的路?!”,少年憤憤然。
“路有千條萬條,終不是我這條”,蕭燃苦笑,他的面色慘白如紙,一雙本是清冷的眼,如今更彷彿是深冬的北疆,冷得令人莫名心痛。
“我去找她!”,少年看不得那樣一雙眼,更氣不過到了如今,明珠還被矇在鼓裡。
方起身卻被蕭燃抓住,他的手此刻很無力,可眼中卻有了不容置疑的情緒,他的聲音也是一樣的不容置疑:“不能去”。
“我只是想告訴她,莫染不止是若隱,你也是莫染!我只是想讓她來看看你。至少要公平一點,就算她不選你,也該讓她知道,這世上,有兩個楚莫染”,少年甩開蕭燃的手,擡步就走,蕭燃掙扎着滾下牀來,聲音低啞暗沉:“你若去,我們就斷/交”。
“你!”,少年頓住腳步,雙拳緊握。良久,冷冷道:“斷/交就斷/交”。
他不再猶豫,推開門大步走出去,身後的蕭燃卻急急掙扎着起身,忽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暈厥過去……
離九虛山十里是一片村莊,如今方是黃昏後,炊煙渺渺從那一排排低矮的木板房煙筒裡升起,將蒼穹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獨立的金紅。
晚霞滿天。
明珠在那一排木板房的最後一間停下來,揮手降下祥雲,耳聽着家家戶戶鍋鏟聲起,空氣中已有各種食物的香氣,再看一眼懷裡的人兒,他雙目緊閉,眉頭蹙成了結,可嘴角卻似乎掛着隱隱的笑意。
遠遠的有小孩子三五成羣的跑過,一條長街將這小村莊與九虛山穿在一起,長街的一頭是名揚天下的仙山道場,長街的另一頭卻是一望無際的荒原。
衰草長搖,如浪一般。也不知誰家的門上掛着風鈴,隨風叮鈴鈴響起,明珠想,也許眼下這貧窮的村莊,幸福才最真實。
見四下無人,明珠忙揮手幻化出一間草房來,離那最後一間木板房有段不近不遠的距離。這草房雖小,可幸好能住人。
費力的將孟若隱弄進房子裡,再揮手爲小巢添了些必用的傢什,房間裡當然要有牀,明珠將還在昏迷中的若隱小心的弄到牀上去,替他蓋好了被子,這才鬆了口氣。
環視小巢,明珠忽然覺得,如夢一般。是不是從今天開始,就要和他在一起生活?眼下若隱傷勢太重,不適合長途奔波勞苦,也許他們還需要在這裡休養一陣子,而且等熾那小子也需要時間。
從今後若隱就與九虛山全無關係,從今後他肉身凡胎,毫無法力,自然再不能餐風食露,所以,凡人總是有些事一定要做。
比如,吃飯……
若隱醒來時已是深夜。
他輕蹙眉頭,只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痛,睜開眼只見陌生的環境,屋子裡已經燃起了燈,一燈如豆,隱隱約約可見廚房裡正忙着的人,房間裡已有了食物的香氣。
“明珠”,低低的喚一聲明珠,她卻依然忙個不停,若隱不由想要起身,方一用力,立刻痛得“哎呀”一聲。
別說走,現在的他,根本連動都不能,就連擡手,都成了一種奢侈。
——難道從今後,我就是個活死人?
孟若隱只覺得心中百種滋味,果然是人生如夢亦如戲,堂堂九虛山大弟子,那曾經風采斐然的孟若隱,原來也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見那人已經端着個碗走過來,若隱忙壓下心頭翻滾的情緒,在臉上擺一個笑容,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明珠忙搖頭,方纔明明見他眼中滿是痛苦之意,如今卻又看不到了,難道是自己眼花?
想是他猛然離了九虛山,自會有許多難捨,於是也就說道:“小呆,你這次可有口福了。瞧瞧,這可是本公主最拿手的紅豆蓮子羹,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麼?當時那兩條眉毛啊,都擰成結了”。
若隱卻垂了眼簾,明珠暗恨自己說錯了話,忙道:“是我的錯,都說了不提前世,只講今生,我怎麼又提起來了!”。
“不是你的錯”,若隱擡起眼簾來,迎上明珠的目光,她的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可惜,爲她擦拭,恐怕是他這一生都無法完成的夢了吧?!
“那就好,我怕你會介意”,明珠暗暗鬆了口氣,和若隱在一起,他付出的越多,她就越覺得緊張越覺得累。
她欠孟若隱的,實在太多了。
若隱癡癡地凝視了她半響,方後知後覺的問道:“你方纔,叫若隱什麼?”。
“小呆啊!”,明珠眨眼,復又說道:“你是真的呆,都傷成那樣了,還不忘求靈虛老頭別爲難我”。
若隱垂下頭去,不說話。
明珠又道:“所以,從今後你就叫孟小呆好了。哈哈,孟小呆,小呆。你就是明珠的小呆”,她笑得有點誇張,有點勉強,可若隱卻羞紅了臉,眸光瀲灩,癡癡道:“叫什麼都好,只要你喜歡”。
話說到後來已經低不可聞,明珠嘆氣,將手裡的粥碗杵到他面前,道:“害羞是解決不了肚子餓的問題的”。
“你怎麼知道?”,他聲音已經小得如蚊子一般。
“你肚子告訴我的”,明珠微笑,道:“快嚐嚐我的廚藝吧!好得不得了呢”。
他卻忽然面色一黯,幽幽道:“可是我現在,連手都動不了,只是個活死人!”。
“沒關係,你不能動手,我動手,從今後我就是你的手,你的腳,你的眼睛”,明珠勺一勺子粥,舉到他嘴邊,哄孩子般道:“啊,張口……”。
他頭更加低垂,嘴角已向上翹起,忽然擡起頭來,一雙眼定定地看着明珠。那雙眼裡如今升騰的彷彿是兩團火,他的人也已成了一團燃燒的火,他癡癡開口,道:“明珠,若隱不後悔”。
此時,一燈如豆。
此時,風送花香。
當夜,明珠和衣在屋子裡的另一張小牀上睡了一夜,若隱這一夜卻是輾轉反側,恍恍惚惚間似乎已睡了,卻見不遠處立着個女子,那女子痛苦的擰着眉頭,幽幽道:“我體內真氣翻涌,恐怕走不了了,不如你揹我”……
他猛地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只見窗紙已被曙色暈染,屋子裡卻空無一人,輕聲地喚:“明珠,明珠”,等了半響無人應答,心道她恐怕出去了,想必不會走遠。
只是昨夜那半夢半醒之間,又回到精靈道,令若隱心中無端端煩亂起來,也就覺得口渴,眼見着水杯就在不遠的茶几上,想要擡手去拿,那手偏不聽指/揮,擡不起分毫。
若隱很想苦笑,掙扎着挪動彷彿變成了千斤重的身子,若隱只覺得渾身無力得像個被掏空的麻袋,咬緊牙關拼命向那水杯擡手,一陣刺骨的痛傳遍全身。
再一用力,竟 “撲通”一聲滾下牀去,那水杯也被碰到地上,摔得粉碎,看着那碎了的杯子,每一片上都似乎有張扭曲的臉,在瘋狂的嘲笑自己,孟若隱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拋在那滿地碎片上,令鋒利的棱角扎進肉裡去。
那種肉/體上的痛,會令心裡的苦少一點,他垂下眸子,忽聽到 “吱呀”一聲門響,接着就見一雙腳立在開着的門旁。
男人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