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和小藥靈遠遠看着那人羣簇擁之中的李威鳳,穿着盛裝的秦王眼底幽深而無光,身上是墨色的莊重朝服,是隻有在盛大典儀之上纔會穿着的衣服,此刻卻襯托着他面色越發的蒼白。
他彷彿要在這世界裡面融化了,如同透明的冰一樣。
不知爲何,明心忽而想到了過去【尹】和自己談論的話語。
‘遠山之遠,在於你只能遠望,想要踏到這裡,絕非易事;而大日之遠,則是隻可以遠望,斷無上去之理了。’
‘因爲若是靠近大日太近的話,會被其光彩灼傷的。’
鳳凰啊鳳凰。
你是燃燒了羽翼,想要飛到太陽上去嗎?
你又窺見了怎樣的大日?
這一次的消息迴歸,是年前最後的傳訊,威武王展現出的決意和氣吞山河的勇武,讓所有的百姓津津樂道,而其餘諸國則是戰戰兢兢,馬不釋鞍,兵不解甲,嚴陣以待。
威武王卻只是緩慢行軍,大吃大喝,不知是疑兵之計,還是疲兵之計。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計策,是表面上如此鬆弛,暗地裡準備狠辣一擊;還是說當真就放鬆下來,要以逸待勞,徒然耗費他們的精力,諸國仍是不敢懈怠,因威武王滅國之威,也只能夠死死支撐。
其一人之威,盛傳於天下,已至於斯。
而李威鳳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先前掙扎至於極限還是維繫住的心境,終於還是崩塌了,並非是此心不夠堅定,並非是不夠拼命努力,只是有時此身耗盡了全部心智和時間,卻也抵不過那個背影一舉一動。
這是一種普通人在絕世豪雄面前,卻還要奮力追逐的絕望和無力。
一方面是父母之仇,一方面是拼盡全力,卻也無法逾越的高峰。
再無其餘選擇了。
秦王李威鳳,再度地靠着時間和透支精氣神爲代價。
完美處理了諸多政事,且靠着透支未來,必然會導致未來一段時間的政務難度大幅度提升爲代價,輕徭薄賦,徹底讓利於民,以天下一統之氣象爲名義,免除徭役賦稅三月,天下之民大喜。
旋即於年後,宣佈——
“家國不可以一日無君,朝堂不可以一日無皇,羣龍無首,則失其方位,今有秦王,德高行盛,上無愧先祖,下安黎民,開疆擴土,當爲人皇。”
啪嗒——
少年道人明心看着貼在城牆上的皇榜,恍惚失神。
懷裡的果子都掉落在地上。
他這一段時間常常去安慰自己的朋友,但是沒有看出半點的徵兆和不同,就彷彿這些真正深遠的決定,當真是無法和旁人開口,只能夠自己獨自抉擇而出一般。
“威鳳伱……”
少年道人聽着周圍人的談論聲音,茫然恍惚。
今日還在正月裡面,天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灰濛濛一片,似乎有雪。
人們對於李威鳳成爲人皇似乎並不覺得意外。
雙王並行於世,其威極大,這個時代的人們也已經習慣性人皇的存在,尤其是李威鳳所作所爲,對於他們來說也有好處,加之先前李威鳳早已暗中散佈消息,人們也已逐漸地認可了。
周圍人聲鼎沸。
多是讚許。
小藥靈茫然,伸出手,拉了拉旁邊的少年道人明心,道:“明心,他們在說什麼啊,威鳳不是說,要和我們去修道嗎?他如果變成了那什麼人皇的話,不就是沒有辦法修道了嗎?”
人道氣運最爲磅礴,而道門根基,則是求純粹。
一旦選擇徹底走人道氣運這一條道路,則必然放棄道門之氣。
人道氣運,固不可長生。
若兩者兼修,則更損壽命!
猶如那玉陽子。
‘嗯,放心,我不會做那個什麼人皇的。’
‘等到我卸下這個職責。’
‘那時候,我就陪着你們一起,我們去山上看風,江邊賞月,一起……’
‘約定了,如果說我做不到的話,那麼我這輩子沒臉見你了的。’
年前的約定還在耳畔,清晰可聞,但是眼前發生的一切卻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少年道人明心一把抄起來了旁邊的小藥靈,邁步狂奔,已狂奔出了好幾步,又折轉回來,俯下身子把那些栗子都抄在懷裡。
而後腳步匆匆,直奔了朝堂大殿,根本沒有什麼心思再去翻之前李威鳳給他的什麼令牌,只拈了一個隱身法決,就已直接翻牆而過,卻被人道氣運衝撞,這法決直接散開來,只是侍衛皆認識他,又似是得了什麼吩咐,未曾阻攔。
明心到了那大殿門口。
大殿關着。
少年道人握拳砸在了門上,發出哐哐哐的響動聲,瞪大眼睛大喊道:
“威鳳,李威鳳,你出來,你在裡面是嗎?!”
“你要做什麼?!人道氣運入體的話,你再也回不了頭了!”
聲音很大,這一座宮殿周圍卻是空曠無人的,似乎所有的侍衛都聽不到這裡的聲音。
許久後。
沙啞疲憊的聲音在門的另一側回答:“我本來就回不了頭了,明心。”
明心動作一頓:“威鳳?”
在這幽深空曠的大殿之內,李威鳳坐在大殿門口,髮髻散亂開來,他垂着頭,才二十二歲,鬢髮已是蒼白,背靠着門,和站在陽光之下的好友輕聲道:
“回不了頭的。”
道人着急喊道:
“爲什麼回不了頭?你身後道路很大很遠,山山水水都有!”
“只要你回頭就來得及!”
李威鳳道:“因爲我做不到,我一直告訴自己,只需要拼盡全力就可以做到了,但是我做不到,這是假的。”
“李翟,七哥他的才華和天賦都是我完全追不上的,我已經拼盡了全力啊,明心,我已經拼盡全力了,可是七哥他只是輕輕鬆鬆就可以走在我前面,而且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和我的距離拉得更遠。”
“和他比起來,我什麼都不算,那些小聰明,我贏不了的。”
“贏不了!”
李威鳳握着拳頭,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發出一聲大響,轟的一聲。
除非求人,除非低頭。
可不知爲何,心中卻始終如此,不肯低下頭顱來。
明心死死抓着門,這人間的皇宮之中佈下了人道氣運,他的道行在這裡被削減到了極限,道:“那你,你不是和我們約定了,要一起去泛舟江上,去修行,去看清風明月,去一直活到了幾百年,甚至於一千年後,在那個時候,再看看人間嗎!”
他輕輕踹了一下小藥靈。
小藥靈也努力道:“是啊,大家約定過的。”
明心沒有得到回答,他咬了咬牙,道:“你不是說,你做不到的話,就這輩子沒臉見我們了嗎?!”
他喊出了年少時候的誓約。
李威鳳垂首輕輕笑了笑,他側身,從門的縫隙裡面,有風和冬日的陽光吹拂進來,撲打在臉上,他看着那澄澈的光,恍惚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彷彿可以看到自己和明心還有小藥靈在山間修行,路過紅塵。
最後他轉過頭,回答道:“抱歉了,明心,藥靈。”
“我可能,必須要留在這個時代了,千年之後的人間,到底如何。”
“只能交給你們幫我看了。”
明心一頓。
奮力拍打着門,李威鳳站起身,踉踉蹌蹌往前走去,他低垂着頭,忽而笑了笑,道:“你我之間。”
“除去死別。”
“再不必見面了。”
明心舉起砸在門上的手掌一下頓住,手掌顫抖,緩緩收回來。
大殿之前,道人在此坐了三日三夜。
大殿之內,秦王不曾回頭,最後鉛灰色的蒼穹雲霧層層壓下來了,雪花落在臉上,明心擡起頭,看着前面的大殿,少年道人忽然明白了什麼,明白萬物蒼生,皆有定論和軌跡,他把懷裡還是暖呼呼的栗子放在了大殿的門口。
輕輕拱手:
“那麼,陛下。”
“貧道,告辭了……”
他選擇了退後一步。 然後轉過身去,袖袍拂過人間,一步一步,走出了宮牆。
李威鳳垂眸,在這一瞬間有種心痛如刀絞般的劇痛,這種劇痛幾乎一瞬間鑿穿了他的心臟,他咬着牙,踉踉蹌蹌往前走去,他撫摸着那機關鳥,最後握住了旁邊的劍,雙手握劍,一隻手握着劍柄,一隻手握着劍鞘。
身軀顫抖。
“爲人子女,爲人君臣。”
緩緩拔出,人道之器,皆是已經被那道人拿去,熔鍊爲一爐,化作了九鼎之首,哪怕是諸多先王之器,卻也如此,哪怕是登基爲人皇,卻也不會再有前代人皇那許多的人道之器,不過是鑄造華麗的寶劍。
但是終究還是需要這樣一柄劍,用來維繫威儀。
他拔出劍。
這是一柄尋常鑄造的劍,可是在他決意的時候,卻忽而有無邊磅礴的人道氣運,自然涌動而來,這劍鋒之上,纏繞着淡金色的流光,雖然並不是如同先前諸所謂人皇之器那麼磅礴,卻是真的存在一絲絲火光。
不如玄真,遜色於李翟之剛猛霸道,卻也是真實不虛。
所謂皇,其行煌煌如火者。
非其名,非其心,乃其行。
在瘋狂壓迫自己追逐李翟背影的時候,他所作所爲,已不遜色於諸前代帝王。
李威鳳體內,已經就差一步就成爲先天一炁的道門氣息瞬間地散開來了。
只剩下了必然短壽,卻又恢弘的人道氣運,洶涌澎湃,竟已是有偌大氣象,道門氣機散開,衝擊拂過了那一隻機關鳥,卻似是激發出了原本的道門烙印,令其可振翅而飛。
裡面還一直在傳來留下的烙印和聲音。
是那少年道人明心和小藥靈的聲音:
“天清氣朗,惠風和暢,威鳳威鳳,出宮來玩啊!”
“天清氣朗,惠風和暢……”
機關鳥盤旋周圍,秦王持劍,大笑而泣。
少年道人路過去年一起烤栗子的地方。
那一堆火還在,卻已沒有了光和熱,他慢慢走出了宮殿。
眸子垂下。
思考許久,緘默無言。
體內於數年前就滋生出的氣機流轉變化,也不知道爲何,卻已自然而然踏入了先天一炁之中。
……………………
秦王登基爲人皇,未曾大赦天下。
在足足數月的仁政之後,開始整肅朝綱,輕簡律法,迅速地推動重新審查過往冤假諸案之事上,而後這些事情就迅速地牽扯到了近乎於十年前的錦州之事上的受害者,一時間民間都在討論此事。
而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卻都似乎選擇了不去追查此事。
於是人間各州於此事上,皆是極憤怒,覺得是故意在壓制此事。
如此民怨沸騰之後,如匯聚成了一道磅礴大勢,洶涌無比,勢要查清此事的過去諸多緣由,於此大勢之前,卻猶有些許臣子在百般遮掩,卻是當年景從於那前代人皇者,李威鳳順勢而爲,牽引民意而動。
不斷往上追查,這件事情最終揪出來了一連串的人,當年皇帝做出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是一人之過,而當年那位人皇之所作所爲,亦是盡數披露於天下,天下譁然。
民怨沸騰,錦州喧囂,最終由人皇李威鳳親自宣判。
摘引《神武律例》,一條一條地罪狀數下來,宣判其秋後問斬。
李威鳳垂眸,他看着這些罪狀,又擡起頭看向遙遠的邊關方向,想着李翟,此人無論如何,是李翟之父,所以他終究未曾選擇心中最想要選擇的刑法【凌遲】。
沒有去將這前代人皇剁成碎肉,但是以其皇者之身,選擇令其屍首不全的死法,已是極重。
哪怕諸臣子,御史,禮部皆覺得不妥。
李威鳳一意孤行。
耗費一年時間,將此案徹徹底底明明白白地翻了過來。
什麼細節都已瘋狂去查。
而後於秋日問斬者極衆,殺戮之狠厲,卻是當年錦州之事上的全部牽連者全部都牽扯出來,就連當年人皇之幕僚得以全身而退,已去世了,猶自派人挖掘其墓,以鞭鞭笞之。
殺戮過重,也是因爲追究得太狠太徹底,爲諸文臣官員意見相左。
這種追根究底的皇帝也讓臣子們心中隱隱然驚懼。
於歷史之上,留下了【終究德薄】的評價。
斬那前代人皇的時候,齊無惑讓幽冥將那魂魄放了出來,因其所作所爲而害死的百姓復仇之後,皆已重赴輪轉,唯獨這前代人皇,心神已經亂了,只是當他被押到刑場之上,在無數百姓的注視和唾罵之下甦醒過來的時候。
他卻似乎自那種癲狂之中清醒過來,不斷掙扎,怒罵。
李威鳳宣讀他的罪狀,這前代之人皇,而今之犯下十不赦之罪的罪犯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也意識到到了如今,自己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卻忽而彷彿放棄了一般,他放聲大笑着道:“是,不錯,是我所作所爲!”
“但是,我親愛的侄子,你做的事情,又和我所做的事有什麼本質區別?”
“你不過也是在用你的父母做幌子,遮掩你對於最高位置的貪慾罷了!”
“哈哈哈哈,你也沒有區別!”
李威鳳宣讀罪狀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波瀾漣漪,道:
“按《神武律例》,罪該當——斬!”
“即刻行刑!”
那渾身鎖鏈,白髮蒼蒼的衰老男子放聲大笑:“誰,誰敢殺我!”
“吾乃人皇,乃是天命之所歸!”
“殺我者,必受天譴!必遭天譴!!”
他大呼喝,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於上前,忽而刀光一閃,卻是先前端坐於人皇位置上的李威鳳已大步下來,手中一柄刀鋒閃過,自己叔父的脖頸之中出現一條血痕,周圍人剎那死寂,李威鳳眼底決然。
那白髮蒼蒼的老頭嘴角浮現出一絲得逞的微笑,呢喃道:
“我殺你父,你也殺我,皇家之中,就是如此血脈相殺。”
“你和我一樣。”
“你也會如此的,我在下面,等着你!”
他忽而深深吸了口氣,此身畢竟有過修爲,不可以常理計,昂首咆哮:
“吾乃神武,文皇帝!!!!”
聲音淒厲癲狂。
左右迴盪,人皆面色蒼白,如聽鬼號,莫能仰視。
聲音戛然而止。
首級掉落,鮮血噴出,李威鳳提着刀,注視着他,只覺得復仇之後,心中沒有痛快,唯有一片空洞虛無,最後回答道:“我不會,你可以,慢慢看着。”
轉過身來,沾染着血,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的位置上。
而在山巔之上,道人親眼看着那個造成當年自己經歷的人皇斬首,身敗名裂,青衫男子負手而立,嘖嘖道:“一輩子追名逐利者,卻是受盡折磨之後,眼睜睜看着自己身敗名裂而死,如此的話,也算是死得其所。”
“不過,你爲何就看着這李威鳳一步步走到這裡?”
“有爲無爲之道,太上至情忘情,是如此嗎?”
齊無惑安靜站着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
“那一晚上,我給他留了一盞燈。”
“只要他開口,我就會幫他。”
“可是他沒有開口。”
青衫文士嘖嘖有聲,似乎要評論什麼。
齊無惑搖了搖頭,道:“回了。”
手中拂塵一掃,指了指天穹之上,道:“無論如何,爭鬥已止,爲了有今日之聲名,秦王竭盡全力,經過了這一年有餘的時間,人道氣運,業已昌盛穩定。”
“該去接媧皇娘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