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夏五月乙卯。
夏天來了,長安城開始變得炎熱了起來。
先帝駕崩的餘波,漸漸消散。
只有少數的長安居民,纔會在偶爾的時候,緬懷先帝在位時的日子。
現在,長安的百姓,俱都被兩件事情,吸引住了。
其中一件,是朝廷下詔,下個月重開考舉,這一次,免除貲算限制,所有讀書人或者自認爲自己是文化人的,都可以參考,只要通過總共三輪的考試。
就可以成爲光榮的漢室官員了。
雖然絕大多數的人,都可能得從百石的吏員開始幹起。
但,這次錄取的規模,將空前的龐大。
根據小道消息,這次,天子要錄取三千人以上的官員,用來充實關中各縣的衙門以及九卿有司。
一個很明顯的預兆就是,前不久,天子制詔,收回了關中七十二縣,所有縣令任免亭長、廧夫、遊繳、刑曹吏員和稅吏的權力,今後,這些官吏,將由左相國太尉周亞夫以及御史大夫晁錯、太僕袁盎、內史田叔共同商議委派。
雖然說,很多讀書人,都是衝着上次考舉的士子們如今光明的前途而來,沒幾個真的願意去做什麼地方上的吏員和有司衙門的屬官。
但對沒什麼根基,也沒什麼背景,更無名師指導的多數芸芸衆生,中小地主家的孩子們來說。
有個官當就不錯了!
還挑三揀四做什麼?
反正,如今的長安城,可謂是人滿爲患。
盯着天子近臣位置的諸子百家傳人以及貴族世家子弟,和能混個官職回家交代或者想‘賭一把’的草根階層,紛紛雲集長安。
一時間,長安城之大,都有點擁擠了。
每天,各條街道,車水馬龍。
來自五湖四海,準備備考的士子們,往來穿梭,拉關係的拉關係,走後門的走後門。
至於草根們,也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
他們或穿梭在那些貴族名家弟子的身邊,拍馬屁的拍馬屁,逢迎的逢迎,有志氣的,也不會拒絕一位貴族子弟高價開出來的招募條件,暫時給這些傢伙打工,或整理文案,抄寫各種文稿、書信,或做一些賓客、食客的工作。
但更多的草根,就沒那麼好運了。
他們只能在長安城裡,找一份臨時工作,靠着帶來的微薄的盤纏,艱難度人。
有人堅持了下來,也有人不得不放棄。
但,對所有人來說,考舉,都是一個美夢,一個改變他們人生未來前途的機會。
在這樣的喧譁之中,公孫弘,帶着兩件簡單的行禮,來到了長安城。
他舉目四望,只見長安城中,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羣。
一輛輛穿梭往來,一家家店鋪的招牌,迎風招展。
整個長安,到處都有維持秩序的衛兵,以及巡邏的軍隊。
“當年晏子說,臨淄城揮汗如雨,揮袖蔽日,今日長安,恐怕更甚當年的臨淄!”公孫弘讚了一聲。
然後,他就尋思了起來。
“老師命我來了長安以後,去尋當今天子的潛邸大臣顏異顏師兄投靠,可這顏師兄住哪裡呢?”公孫弘不禁犯難了起來。
臨行前,他從未想過,長安城竟會如此的大。
到了長安,他才知道,這個城市,果然不愧是漢家神京,天下第一城。
想要在這茫茫人海中,找到顏異的家,恐怕有些難度!
這時候,他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晦氣!”公孫弘搖搖頭,連忙避開那個人。
誰叫那個傢伙是他的師叔董仲舒的弟子呂步舒呢?
對於師叔董仲舒,公孫弘沒多少尊重的意思。
“子不語怪力亂神,師叔偏偏怪力亂神,奈何奈何!”這個時候的公孫弘,還是很有正氣的,對於心中的道理,也很堅持。
在公孫弘看了,董仲舒走的那條以春秋災異來解釋歷史的道路,何止是離經叛道,褻瀆聖學!
完全就是異端啊!
所以,他很不喜歡董仲舒這個師叔,恨屋及烏,連呂步舒也討厭起來,不願意與之相見。
只是一不小心,公孫弘就撞上了一個人。
一個衣衫襤褸,但揹着許多竹簡的中年人。
公孫弘這一撞,將他揹着的竹簡撞的掉落了許多在地上。
“抱歉,抱歉!”公孫弘連忙道歉道:“對不住先生,實在是抱歉!”
公孫弘也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他知道,一個窮人家的人,想要堅持讀書,要付出多少代價。
他當年爲了求學,放過豬,牧過羊,幸得恩師垂青,收錄門牆,纔有幸得窺大道。
因此,對於這位中年人雖然貧窮,但依然向學,他很是敬重。
“沒關係……”那位中年人,雖然衣衫襤褸,看着就是個窮光蛋,但聲音出奇的好聽,雖然帶着濃濃的吳地口音,但卻也很懂禮貌,只聽他道:“先生不必爲此道歉,也怪吾不太小心!”
公孫弘幫他撿起書簡,微微掃了一下,居然是《公羊春秋》的兩卷殘卷以及一套《論語》。
這就讓公孫弘頓生好感。
大家都是儒家的嘛,一家人!
最重要的是,對方在看《公羊春秋》,這就更是一家人了!
嗯,只要不是偏向董仲舒的那套歪理邪說的異端,公孫弘就決定,與此人結交一番。
恩師也說過嘛……
天下儒門,要團結,要共同對抗黃老派和咄咄逼人的法家。
更重要的是,要把今上從墨家思想的污染解放出來!
公孫弘頓時就感覺責任重大,任重道遠啊!
對儒家來說,敗給黃老派,可以說是非戰之罪,讓法家坐大,雖然不會很舒服,但捏着鼻子也就認了——當年不是沒被法家騎在頭上過……
但倘若墨家坐大,那儒家可就真正是要傳承斷絕,失去所有地位了!
同樣,儒家要是坐大了,嘿嘿,黃老派和法家都可以放過,唯獨墨家,要趕盡殺絕!
這是印刻進所有儒家士子骨髓中的信念!
“先生治《公羊》”公孫弘故作隨意的問道。
“當不得治,只是偶爾得到這兩卷書,甚爲喜歡……”那中年男子笑着對公孫弘拱手道:“鄙人會稽朱買臣,敢問先生尊諱?”
公孫弘也拱手道:“區區齊國薛縣公孫弘……”
“幸會,幸會!”兩人相視一笑。
“相逢即是有緣,朱先生可願與某對酌一局?”公孫弘提出邀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