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媽去世那天,十四歲的我也經歷過這種陣仗。
從我媽去世那一刻,到送往醫院宣佈死亡,再到火化入殮,最後下葬。
每天都有記者跟在我身後企圖從我嘴裡撬出東西,那時候頭兒還只是個隊長,他把我護在身後,可那些話筒那些刺耳的聲音無孔不入。
每個人,每個人。
都在問我,“你媽媽是吞槍自殺的嗎?你當時在現場嗎?跟我們說說吧,你看到了什麼?”
這些人,有沒有想過,這些話,會對一個孩子造成什麼影響。
我的童年就是在沒有父親,被人罵作野.種的暗黑時代裡度過,又在少年時親眼目睹母親吞槍自殺,此後幾乎是靠着骨子裡的韌勁在生活。
那段時日,整天以淚洗面,一邊哭一邊想,爲什麼我媽死的時候不帶上我。
不能想,不敢想。
那些灰暗的記憶一旦涌出來,只會令我渾身發冷。
我在記者的聲聲詢問裡,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血泊裡的人,黑乎乎的血洞,瞪大的雙眼……
“楊小姐,請問,你跟靳二少是什麼關係?”
“楊小姐,靳二少知道你以前離過婚嗎?”
身子慢慢僵涼,我卻還有一絲清明把司北扯過來,用力把他從人羣中推出去,“司北,快去上車!”
司北提着兩個大袋子,被擠來擠去,總算被我推着走了出去,可話筒攝像機還有人牆卻把我擠了回來,我又被重新包圍了起來。
已經走出包圍圈的司北看着我的方向,眼睛淡淡的,灰色的瞳仁裡是我不曾見過的神色。
我驀然想起白士熵的那句何必呢。
我不懂,他是問我何必出來救司北,還是在說別的什麼。
這麼一耽擱,所有記者的問題愈發犀利尖刻,像是不知道此時此刻正在揭露別人身上的疤痕一樣,每個人,每個人面色正義的向我討要答案和真相。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鏡頭還算端正地微笑,“我和靳先生不過萍水相逢,沒什麼其他關係。”
一語話畢,我就想找突破口衝出來,卻不料又被記者團團圍住,她們七嘴八舌地分析,“靳二少極少帶女伴出行,是不是靳二少不允許你透露給媒體?”
“不是,不是。”我極口否認。
奈何她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一直纏着不放。
我擡頭看到白士熵的車門被打開,他理了理西服,擡腿就要走過來,我心裡一急就想動手衝出人羣。
我要是被記者拍到和靳少忱的哥哥在一起的畫面,我真不如把自己打暈在這裡一了百了。
我心急地朝白士熵使眼色,希望他別過來,恐又擔心記者發現我的異樣,只能一邊擠開人一邊慢慢移動。
突然聽到馬路上急速的剎車聲響起,一輛黑色的私車從遠處打了個漂移速度駭人地停在我面前,停下之前,強大的馬力聲還在嗚嗚直鳴。
白士熵看到車的那瞬間就轉身回到車上,我看到司北也坐了進去,車子馬上開了出去。
我心裡焦急,卻怎麼也想不通,我還沒上車,他們怎麼就把車開走了。
幾個記者被車尖銳的剎車聲嚇到,還跳開了幾步遠,我趁機就跑,剛經過那輛私家黑車車頭,就看到車門打開,一隻沉穩有力的手抓住了我。
靳少忱一身黑色大衣,身高腿長站了出來,和我並肩而立的同時把我攬進懷裡,護犢的姿態,讓人心生安全的姿態。
我心頭陡然一鬆,又驚又喜,“靳少忱,你怎麼來了?”
他就看着我,低低“嗯”了聲。
我擔心他沒搞清情況,拉了拉他的衣袖,“我說,你怎麼來了?”
這兒這麼多記者,今天不知道又要鬧出些什麼新聞。
他攬着我的力道又緊了些,語氣低低地聽不出情緒,“嗯,我來了。”
很多年後,我才徹底瞭解這三個字的含義,包括靳少忱這個男人。就像我此刻,根本不清楚他對我說出這三個字時,隱在眼底的紛亂情緒。他慣常把情緒隱藏得很深,也慣常把感情隱藏得很深。所以,我們後來蹉跎了那麼久,不是沒有道理。
我趴在他懷裡,聽他有力的心跳,剛剛發顫的指尖都平靜下來,猛地又想起來什麼,剛想說話,就發現剛剛四處跳開的記者又一窩蜂涌了上來,這次是直接把話筒戳在靳少忱胸前。
問題還是那些問題,只不過這次問的不是我,問的是靳少忱。
“請問靳二少爺,您和身邊這位女士是什麼關係?”
我立馬推開靳少忱攬在肩上的手臂,擺出肅穆的樣子回覆記者,“我說了萍水相逢。”
靳少忱卻沒配合我,他很不悅地把我重新扯進懷裡,末了揉我的發頂,幾乎是淺笑着對記者說,“很抱歉,介紹晚了,這是我老婆,楊桃。”
轟地一聲,我腦子炸開,瞬間一片空白。
後面其他記者問了什麼,我都有些朦朧了,只瞪着靳少忱,看他削薄的脣一開一合。
一口一個,我老婆。
回神時,耳朵裡充斥着各種驚呼聲,“啊?靳二少結婚了?!!”
咔嚓咔嚓相機不停拍攝的聲音。
以及靳少忱低沉微冷的聲音,“有些媒體自作聰明,不知道從哪杜撰出來的消息詆譭我老婆,包括我老婆的家人....”
他恰到好處地停住,引發下面幾個記者接口,“靳二少的意思是,楊小姐並沒有離婚,母親也沒有自殺是嗎?”
我手指緊張的蜷縮在一起,捏得掌心微痛。
肩上卻傳來安撫性的力道,靳少忱順勢把我整個人攬進懷裡,只留了我的背影給記者,“我岳母是溫城警察,十年前爲救人質中槍身亡,其他的還需要我多說嗎?”
我身體輕輕一顫,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把我家裡的事情也調查清楚了,心裡又是一陣酸澀。
可是真相永遠都是殘忍的。
就像不論如何自欺欺人,我還是離過婚啊,這是神仙也改不了的事實。
我想擡頭看他的表情,只覺背上的壓力重得我擡不起頭。
身後傳來一道疑惑地女聲,“靳先生,有人去溫城查詢過,有照片的,說是看到楊小姐的前夫...”
我不經意一抖,靳少忱箍住我的力道又緊了幾分,語氣帶着漫不經心,“是嗎?”
話鋒一轉,“我之前在國外,還有報紙刊登我在國內和模特出遊。”
我看不到身後人的表情,只感覺此起彼伏的呼吸帶着難言的驚訝,“靳先生的意思就是,這些都是旁人刻意捏造杜撰的是嗎?”
靳少忱不鹹不淡地反問,“你們記者不比我清楚這裡的道道?”
一番話說得十幾個記者紛紛啞口無言。
我不得不佩服起他來,短短不到一分鐘,他徹底把被動局面調轉成主動方,甚至還引導着記者去往別的方向。
即便後面別人查出什麼,卻也無法指控這些話是來自靳少忱之口。
臨走之前,他涼涼地看着那羣記者說,“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關於我老婆的新聞,你們知道的,我脾氣不是很好。”
這下,卻是再沒人敢攔,靳少忱把我送到副駕駛,順勢幫我係上安全帶,還在我額頭印了個吻,隨後才繞到駕駛座把車子開了出去。
從後視鏡裡,還可以看到站在那的十幾個記者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車子開得特別快,路上有警車跟着追了過來,追了幾條街都沒追上,倒是追得好好的突然又停了,可能是看到了靳少忱的車牌。
靳少忱把車停在公寓門口那顆樹下,安全帶剛解開,就傾身過來吻住我。
氣息又急又熱,帶着熱切的蠻橫和粗魯。
良久,抵着我的額頭微微喘息,恢復了常態,冷着臉罵我,“你傻嗎!不知道打我電話?!小六也是個不中用的!他居然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那!”
幸好,他不知道,我是爲了去救司北才被記者圍困在那,不然不知道他會不會對司北也產生偏見。
而且我也不傻,從那天晚上遭遇秦武的事件之後,之後的每次突發事件,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可我害怕,如果習慣了,如果習慣了每次出事都找他,如果...不再一起了,我還習慣去找他....那這該是多麼恐怖的習慣啊。
卻只能應承着,“好,我下次打你電話。”
他怒目而視瞪着我,“下次?!這是第幾次了!你這麼不長記性,我以後出去的時候,真應該把你拴褲腰帶上!”
我這才知道他是擔心我,雖然口氣惡狠狠,可我很受用,我又捧着他的下巴吻了回去。
他不喜歡我對他說謝謝,可我除了謝謝,實在說不出別的什麼,要說的也只怕讓他生氣。
可我還是忍不住,脣齒交融間,我微微退開距離看着他好看的眉眼說,“靳少忱,我想回溫城。”
他聞言咬着我的力度又狠了幾分,一直把我的嘴脣吮得發腫,才把腦袋埋在我脖頸處低聲說,“好,我們明天回去。”
他這樣聽我的話,倒讓我有些難言的不安。
這種不安一直到推開公寓門看到門裡站着的人時更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