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七坊琴藝大會已經舉行了五年,如今已是桑洲城內最負盛名的盛世雅會之一,原本由一神秘組織發起,因該組織掌控着天下幾大名城內的諸多青樓藝館歌舞坊,故時人稱其爲“風月盟”。風月盟盟主從不露面,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甚至連其人是男是女都衆說紛紜。
風月盟經常派發“風月帖”,廣邀天下士林子弟自由撰評,可論藝,可論人,收到風月帖往往就意味着才華名望爲世人所認同,而能獲得才士點評的美人藝姬,聲名也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此次琴藝大會將有來自添香闋、霓裳閣、半月灣、流芳院、折柳臺、綺雲庭和煙雨樓七家歌舞坊的頭牌琴姬登臺,上次排名最末的煙雨樓此次派出一位新人,衆人都在暗自猜測煙雨樓今日能否打個翻身仗。”林冉一邊帶着韓葳和林彥登上早已訂好的畫舫,一邊解釋道。
畫舫泊在離高臺最近的水面上。琴藝大會還未正式開始,韓葳和林彥下棋,林冉在旁一邊沏茶一邊觀棋,船外喧囂嘈雜,船內一片怡然。
“冉冉姐,我們今晚就在這裡聽琴嗎?看不到人哎……”韓葳看着窗外的人山人海,有些惋惜,今晚桑洲城的藝姬頭牌們傾巢而出,然而坐在這船中卻只能看到高臺的背面。
“聽琴就聽琴,看人做什麼?”林冉將茶緩緩倒入杯中,清透的碧色茶湯在盞中迴盪,泛出沁人心肺的淡淡幽香。
林彥笑着道:“今夜就且聽一回琴,若真能聽到不虛此行的琴音,改日再去看人。”
韓葳笑了笑,收回張望的眼神,專注棋局。一局終了,韓葳嘆氣道:“林彥你這棋力強過我太多,每次都是平局,你逗我呢?”
“贏了怕你找我麻煩,輸了我又不甘心,只好這樣嘍。”林彥端起茶盞嚐了一口,轉頭對林冉道:“冉冉茶藝之精,可以與相府的韓二小姐媲美了。”
“好茶好水而已。”林冉一邊回道,一邊遞給韓葳一盞茶。
韓葳道了聲謝,又對林彥說道:“我哪有那麼小心眼,再說了,我能找你林大公子什麼麻煩,京城的那些個未嫁女子能饒了我麼!”韓葳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那就把韓杉叫出來陪你,包管那些女子全都把你當親妹妹對待。”
韓葳噗嗤一笑,轉瞬又有些哀怨地道:“我真是個糙人,全然嘗不出這茶的精妙之處在哪,辜負了冉冉姐的好手藝。”
林彥翻了個白眼:“你這人真是,你就是喝着最上等的茶長大的,當然嘗不出。”
韓葳道:“奇了,難道永安林家的茶會差麼?”
“同韓府的皇室貢茶相比,還是差一些的,林家可沒有二皇子隔三差五地送貢品過去。”
林冉靜靜地聽着韓葳與林彥閒話,不時跟着微微一笑。船外的喧鬧聲漸歇,慢慢只剩一些竊竊私語,三人側耳傾聽,琴藝大會要開始了。
三人坐在畫舫三層,比表演的高臺略高,距離也不算太遠,剛好可以看到高臺全貌。韓葳將頭探出窗外,見高臺之上已經置好了四張琴,依稀是伏羲琴、夫子琴、蕉葉琴和綠綺琴,表演者可以從中任選一種。
一個矮胖老者當先上了高臺,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開場白,臺下衆人紛紛起鬨,矮胖老者連忙笑着介紹本次琴藝大會的表演琴姬,分別是添香闋的羅紅袖、霓裳閣的陸芊芊、半月灣的白清、流芳院的姚眉、折柳臺的谷素嬋、綺雲庭的付盈盈和煙雨樓的雲小樓。
七位琴姬隨着老者的介紹逐一亮相,臺下笑鬧喧天,還有不少吹口哨打趣的,七位佳人靜立臺上,如梅菊竹蘭,各具特色,風月盟傾心扶持的女子,自然都不會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韓葳探着腦袋四處搜尋,很快就在人羣中看到了一襲紅衣的韓萱,身旁緊緊護着她的正是江漁。“我看到萱姐了。”韓葳開心道,林冉淡淡一笑,也順着她的目光尋去。
韓萱沒有注意到高臺背後的樓船,只專心打量臺上諸人。上屆琴藝大會排名最末的煙雨樓,按例今晚應第一個出場。雲小樓此前沒有在衆人面前露過面,臺上衆人看到她時都不由屏住呼吸,靜靜等候。
雲小樓身着月白羅裙,外罩一層素紗披肩,峨眉淡掃,杏目含煙,眉中一點硃砂給過於清淡的裝扮增添了一抹亮色。只見她蓮步輕移,在衆人的驚訝目光中淡然坐到了伏羲琴的桌案後。
往屆琴藝大會,這張伏羲琴都淪爲了擺設,偶有敢於挑戰的,最後都沒能獲得好的名次,只因此琴乃制琴大師文映堂最出名的作品,音色雅正磅礴,尋常琴曲難以契合,而且心中若沒有非凡境界,心意也難以與琴相通。選擇這張琴本身就是個冒險,要麼獨樹一幟,脫穎而出,要麼不倫不類,貽笑大方。
雲小樓妙目微閉,無瑕玉手輕撫琴絃:“小樓獻醜,拋磚引玉,曲名‘溯溪問月’。”聲音清而不疏,柔而不膩,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就連韓萱眼中都不自禁地流露出期待神色。
“錚……”文氏雅正音色一出,衆人不禁閉目,仿若眼見一泓清溪從幽谷中蜿蜒而來,汩汩流水如精靈絮語,伴着佳人踏月而來,朦朧中讓人不禁悠然神往。雲小樓貝齒輕啓,伴着琴音幽幽念道:
“一問,月落幽澗,何度塵世歲月無眠?”琴音潺潺流淌,徹骨的寂寥瀰漫開來,呢喃着,徘徊着。
“二問,月伴山秋,何黜凡間笙舞連天?”琴音如訴,仿若溯溪而上的佳人腳步,迷惘卻無畏。
“三問,月照千古,何解癡癡輪迴執念?”琴音漸重而急,佳人逆流尋月,心念有悲有傲,月掛中天,似冷眼旁觀,又似悲憫人間。
“四問,月輝無瑕,何處尋仙共賞嬋娟?”琴音舒展,佳人杳杳,漸行漸遠,卻於無聲處留下一片澄澈空明,心緒陡然間卻又順其自然地豁朗達觀。
場內衆人神思邈邈,久久無言。
“縱使江山寂寥,萬古無常,我亦踏月尋仙慕嬋娟。”雲小樓的聲音於寂靜中似幻似真,起身一福,嫋嫋而去。
衆人不由紛紛注目着雲小樓離去的背影,韓萱悄然拭去不知何時流下的淚,心下悵然。
此時林冉的樓船中也是一片寂然,半晌,林冉開口問道:“二位以爲如何?”
韓葳收回神思,輕聲道:“此曲當爲上上品。”
高臺下,江漁轉頭看着凝眉失神的韓萱:“萱妹以爲此曲怎樣?”
“當爲上上品。” 韓萱輕聲嘆着,心中有些道不明的哀思,這一曲讓她自慚形穢,她今始發覺,自己對於音道的感悟,終究還是膚淺。
“比你如何?”
“心境取決於閱歷,我不強求,但就算是隻談技藝,我也自愧不如,如有機緣,我願拜這位小樓姑娘爲師。”
江漁聞言輕輕一笑,只當玩笑話,他江家的媳婦,如何能拜青樓女子爲師?
雲小樓一曲作罷即起身離去,似乎對結果毫不在意,安靜的人羣中漸漸又響起了交頭接耳之聲。主持老者重新登臺,對着臺下衆人高聲道:“今夜琴藝大會高朋滿座,名士雲集,老朽忝爲本屆大會的主持者,想以風月帖邀請幾位才俊爲今夜的琴曲點評一二,還望諸位俊賢不吝賜教。”
只見場內走出幾位妙齡女子,每人都雙手託着一個漆盤,上置紅底鎏金的書帖,正是鼎鼎大名的風月帖。幾位女子分散開來,緩步走向場中的幾個人,衆人紛紛爲她們讓道,其中一人正朝着江漁和韓萱的所在而來。
其他幾個被邀之人都欣然提筆,只江漁微皺着眉,有些猶豫。主持老者笑問:“江公子可是要思索片刻?”
江漁一笑:“抱歉,家父嚴囑,此行不談風月。更何況我於音律也是一知半解,不敢妄論。”
老者有些意外,風月帖盛名在外,時人一向以受到邀請爲榮,還從未有人拒絕過。老者眼中的尷尬一閃而過,很快就恢復常態,笑道:“無妨,那就……”話音未落就被一個清悅的女聲打斷:
“我來如何?”一身紅衣的韓萱淡然越衆而出。
畫舫中的韓葳不禁嘆道:“萱姐這就自曝身份了。”
“早晚的事,那個主持老者既認得江漁,說不定本就認得韓萱。”林彥道。
果然,只聽那老者高興說道:“韓三小姐乃京城音律第一女公子,煙雨樓若能得蒙韓三小姐指點一二,那定然是小樓姑娘之幸。”
“怪哉,這個風月盟還真有些來頭,誰都認得。”韓葳不解道。
韓萱淡然一笑,提筆懸腕,利落地在那原本送給江漁的風月帖上寫下幾個字,然後放下筆,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下,”卻見高臺邊上一名美貌女子往前一步,優雅一福,道:“半月灣白清,久聞韓三小姐大名,萱小姐能否也聽我一曲,指教一二?” 白清想着韓萱雖然才名遠揚,卻終究是個女子,久居京中,這樣的機會恐難再有,是以出言挽留。
韓萱回頭打量白清,見此人一身湖藍襦裙,氣質溫婉,既然敢當衆相邀,必然是琴藝不俗了。勾欄之中藏龍臥虎,既然有云小樓這樣的人,韓萱也不敢輕視這個白清,還禮道:“抱歉,小樓姑娘一曲尚在心中,今夜不想再聽,我若留在這裡敷衍,那就是對白姑娘的不公,有機會韓萱定去拜訪白姑娘,告辭。”言罷和江漁一同離去。
衆人待韓萱離去,方纔有人想起問道:“她的風月帖上寫着什麼?”
主持老者展開風月帖念道:“妙解深情,當世第一!”場內一片譁然。
畫舫內韓葳笑道:“萱姐遇到知音了。”
林冉道:“應該說是雲小樓遇到知音了。”
“林彥,不如你也出去,那主持老者一定雙手奉上風月帖,若論風流雅事,京都二俊之一的林大公子,名頭可比江二哥還要響亮。”韓葳打趣道。
“我就不去錦上添花了,今夜一曲和韓萱一語,足以讓雲小樓名揚天下了。這個開場着實有點霸氣,我現在也無心再聽,我們還是手談吧。”
“那你不要再相讓,我倒要看看我能輸多慘!”
林冉繼續煮水烹茶,看着二人棋局廝殺。船外琴聲陣陣,或清幽、或婉轉、或綺麗,或鏗鏘,各有千秋。林彥放開手腳,棋風穩健,綿裡藏針,韓葳則機敏凌厲,倒也足足撐了三五盞茶的功夫,最終負四子。
韓葳長舒一口氣,扭頭看向高臺。琴藝大會已接近尾聲,老者已經在宣佈結果,第一名毫無懸念當屬煙雨樓的雲小樓,第二名半月灣白清,第三名霓裳閣陸芊芊,而後依次爲流芳院姚眉、折柳臺谷素嬋、綺雲庭付盈盈和添香闋羅紅袖。
“林彥,我們何時去見識一下這個‘妙解深情,當世第一’的廬山真面目?”韓葳道。
林彥不禁頭大:“你也要去?”
“怎麼,我千里迢迢地鎮海都來了,區區一個煙雨樓去不得?冉冉你呢?”
林冉略一沉吟:“好吧,捨命陪君子!”言罷與韓葳相視一笑。林彥哭笑不得,心道逛趟青樓還要帶着兩位千金,也是天下奇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