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潮馬不停蹄地連夜趕回膠東即墨城中的肅王府,進門時已是第二日黃昏,當即問了下人駱無霜所在,不及卸甲,直接來到了後院的湖心亭中。
駱無霜正獨坐亭中,自己與自己對弈,神情專注,兩指輕輕夾着一枚黑棋,遲遲落不下去,良久,確定又把自己逼近了死衚衕,搖頭苦笑,打亂棋盤,這才發現戎裝玄甲,風塵僕僕的李迎潮正靜立一旁觀看,忙起身作揖:“小王爺回來了。”
李迎潮擡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則坐到了對面,直奔主題道:“餘勝翼那邊還是不要動了,我請師父陪先生北上。”
“也可,”駱無霜道,“連峻雖是遼人,但畢竟幼時就來了肅王軍,他對北遼也談不上熟悉,不一定非他不可,況且如此調兵遣將,恐惹人猜疑,不利軍心。”
“先生所慮極是,等下我就去找師父談,需要作何準備,我讓他直接找先生商議。”李迎潮說完略一停頓,看似欲言又止,駱無霜一笑:“小王爺有何吩咐儘管直言。”
李迎潮輕輕一嘆:“先生可知,姚琪這兩日有沒有來過?”
駱無霜搖了搖頭:“未曾見過姚姑娘。”
李迎潮神色一黯,韓家出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韓府諸人死的死散的散,一時間天下皆驚。李迎潮讓姚琪專門負責查探韓家人的下落,特許她可以調用肅王軍的密探組織“縱橫”的全部資源,卻一直沒有收到回覆。
駱無霜道:“小王爺堅持要找韓家的人,可是心存愧疚,難以釋懷?王爺應該明白,如果說韓家是被我們起兵所累,那麼這個因,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種下了,而且還是韓平川自己種下的,小王爺何苦過分自責?”
李迎潮苦笑:“也不全是自責。”說着撇過頭,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投向亭外遠方,半晌才繼續道:“趙氏父子不容我李家,韓平川妄想居中調和,我有時會想,父王準備起兵這麼多年,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我,而今我子承父業,打出的旗號又是爲父報仇,冥冥之中我父子二人都在被天意捉弄而已。而韓平川又何嘗不是?”
駱無霜淡然一笑:“小王爺自覺天意捉弄,但在我看來,這又何嘗不是天命所歸呢?”
“天命所歸?”李迎潮低聲重複着,起身面向湖面,笑容裡有些自嘲意味,“聖人云牧民之道,惟在安之,可我打不出安民的旗幟,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弔民伐罪的立場,我……不知道自己能帶領肅王軍走多遠。”
駱無霜心下一凜,這些日來,他能感覺到李迎潮心存疑惑,但駱無霜寧願他心裡的疑惑只是出於個人的怯懦,而非這種在是非對錯間的搖擺不定。在駱無霜看來,這個階段的小肅王,心裡裝的第一位應該是肅王軍而不是天下人,這種問題,李迎潮壓根就無須去想。
“所謂聖人,眼中的天下永遠都該如古之治世,但那樣的治世畢竟一去不復返了。”駱無霜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迎潮的背影,“小王爺能越過一己私仇看問題,本身就是肅王軍之幸,但前提是,你能堅持下去。如果連你都動搖了,那我們這些人這麼多年的籌謀,才真的沒有意義了。”
“可是駱先生,我父王這麼多年,算不算是窮兵黷武了?”李迎潮依舊背對着他,問出了這一句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駱無霜深深一嘆,他清楚李迎潮問出這樣一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李擎蒼籌謀多年起兵之事,與兒子入京爲質有很大關係,如今由當兒子的李迎潮提出質疑,也難怪他會有天意弄人的感慨。
駱無霜沉吟一番,徐徐道:“趙辰央本就亂世賊臣,得國不正,雖然這些年得韓平川輔佐,休養生息,民心漸定,若趙靈昭這個二世能老實守成,還有幾分坐穩皇位的希望,偏他又是個野心勃勃的主。他一來不甘心守成,二來趙氏兩代人都容不下李氏也是不爭的事實,老王爺這些年不是沒有猶豫過,但天下依舊走到今天這個局面,確實時也,命也。”
駱無霜說完就神色淡然地收起棋子來,李迎潮很快就從沉思中出來,有些後悔剛剛流露的茫然。不管怎樣,肅王軍這副擔子,他既然拿起了就不會半路放下。他清楚駱無霜這種人對他的期望,也明白單憑“忠義”二字是斷斷換不來這種人真心效忠的,當即恢復從容,坐回石桌前,灑然一笑:“我陪先生下一局吧。”
駱無霜一笑:“小王爺請。”
李迎潮執黑子,棋風與他的一貫戰法一樣,穩中求勝,鮮少冒險。也正因如此,李迎潮纔對那個愛玩命的餘勝翼從不干涉,全權放手,以免兩人分歧太多,傷了和氣。
駱無霜想到此就不由失笑,對餘勝翼這種人來瘋放權,本身就是一種冒險。李迎潮總是有意無意地留給外界一個謹小慎微的印象,不過駱無霜心中卻清楚得很,這位年輕的主公玩起藏鋒守拙的伎倆是駕輕就熟,但骨子裡身爲王者的魄力還是有的。
“先生笑什麼?”李迎潮問道。
“哦,沒什麼。”駱無霜忙專心棋局。不過他棋力高超,與李迎潮對弈委實不費什麼事,棋行中路,駱無霜又走起了神,想起一事,道:“小王爺,姚姑娘雖沒回來,但有一個消息,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
李迎潮落子的手停在半空,愕然擡頭,心中莫名有一絲緊張:“什麼消息?”
“近日聽到一些流言,”駱無霜將手中棋子重又放回棋笥,神情有些嚴肅,“說是韓家葳小姐早就與……與小肅王有染。”
李迎潮臉色陡然慘淡,手中棋子掉落:“趙靈昭繼位之初都沒有這麼說,這流言是因何而起?”
“我猜想,趙靈昭是打算揭去此事不提的,但是小王爺別忘了,當初那個肖銳,看起來可是和葳小姐有過節的。”
李迎潮再下不去這棋了,一時間憂心忡忡,他不懼世人指指點點,卻不能不心疼韓葳,她一個姑娘家要如何承受這般壓力?李迎潮皺眉沉思片刻,心緒煩躁不安,不由重重一拳砸向棋盤,棋子噼裡啪啦散落在地。駱無霜心下嘆息,不敢言語。
李迎潮閉目定了定心神,半晌,睜開眼道:“駱先生,我想舉行一個祭奠大典,追悼韓平川。”說完稍一停頓,又補充道:“在全體肅王軍中,並昭告天下,先生以爲怎樣?”
駱無霜道:“也好,既然流言已經如此,我們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乾脆就昭示世人,我們與韓家只是公義,並非私情。”
李迎潮苦笑:“恐怕也沒什麼用處,世人總是更願意相信那些見不得光的傳說。”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駱無霜道,“即便我們找到了葳小姐,小王爺想過沒有,她恐怕也不會接受你的幫助。”
“我明白,”李迎潮沉默片刻,再開口已是聲音喑啞:“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她的消息,如果確定她平安無事,”李迎潮聲音越來越輕,彷彿被抽走了全身力氣,“我……可以不去打擾她。”多年前無奈避世於世子府時的孤獨空漠再次鋪天蓋地襲來,然而那段陰冷歲月中,難得的一點溫暖與光亮,再也不會出現了。
所有的眷戀都關進心底,李迎潮無聲落下一子,捨棄了最初幾枚黑子,放出一支浩蕩邊軍。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世間事莫不如此,起兵那一刻不就已經做出了選擇麼?他與她之間,是坦途還是鴻溝又有什麼區別?在小青湖邊,在世子府內,在離開永安奔回膠東的路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棄,還有資格不捨麼?
“小王爺英明。”駱無霜在他落子後擡首讚道。
李迎潮想笑一下,臉上卻一陣麻木,動彈不得,心中一片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