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大海是雪藍色的,稻田的綠色無邊無際,劃過地平線的雲彩潔白如初。
江源慎的衣袖在風的吹拂下啪嗒啪嗒地膨脹,身邊的梓川孝空,換上了一身乾淨的休閒服。
他踢掉了下巴的鬍鬚,認認真真地洗了一把臉,用上了去年還有剩的洗面奶,最後還噴了些很清香的男士香水。
兩人在公交車站,等着一小時一輛的大巴。
“江源,你看那裡——”
梓川孝空指向了前方,江源慎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然而那裡卻是正在改造中的雙津港。
在上次大地震後,退潮後的雙津港像老了數十歲,經過海水的侵蝕,外露的鋼鐵與欄杆大部分已露出鏽跡。
雖然夏天的陽光對萬物平等對待,但還是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重新運轉的話,估計要花上不少時間。”江源慎這麼說着,黑蟬便在高聲鳴叫。
知鳥島的政府有多餘的財力重振島嶼嗎?靜海雅人會選擇繼續熱臉貼資本家的冷屁股嗎?
要是還來一次地震呢?建造起的事物再次被摧毀,那些資本家還會願意往知鳥島這個不定時炸彈上面投資嗎?
倒時候知鳥島恐怕會落到個水枯竭了,錢耗盡了,人衰竭了的下場。
“不是,我不是說雙津港,你看那個。”梓川孝空的頭微微前傾,手再往前指。
江源慎皺了皺眉頭,耳邊的褶皺上,隱隱吹來風聲。
他窺見在空間裡,有兩隻在振翅的蜻蜓,一上一下,稍顯褐色翅膀的形體,終於在中擴大。
“怎麼了?”
“蜻蜓很厲害吧,竟然能在飛行的時候交配。”
梓川孝空坐在鋁製的長椅上,雙臂抵在雙腿上,視線死死盯着那兩隻蜻蜓輕聲說,
“雄蜻蜓會用腹部末端的鉤狀物體抓緊雌蜻蜓的頸部,雌蜻蜓的腹部由下向前彎,把生殖孔接到雄蜻蜓腹部第二節下面的儲存精子的器官,然後雄蜻蜓會進行授精.”
他的雙手握拳抵在鼻樑下,江源慎挺直腰身,斜視了他一眼說:
“你在緊張嗎?”
在出門前,他便將夜見尋栞還活着,並且現在就在靜海家的事實告訴了梓川孝空。
不可思議的是,他沒有表現出癲狂的情緒,反而露出了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
“緊張?呃?我?”梓川孝空故作不慌不忙地解釋,然而那兩條腿卻使不上勁,“我不會緊張,都是中年人了,難道見個老朋友還會緊張嗎?”
江源慎望着他那彈珠一般的褐色眼睛,或許每個人轉移注意的方式都不一樣。
這個人喜歡用周圍的事物來填補空白,花上一大堆所謂的知識,來說出「事物」的來歷和作用,來掩飾心中絕不會向別人開誠佈公的特別地帶。
江源慎的視線墜落在裂開的石板縫隙間,裡面的渺小螞蟻正前仆後繼地前往一個深邃的小洞口裡。
“哪怕碰見了靜海雅人也不準生氣,從目前來說,他比你強,你也沒有生氣的理由。”
直截了當的話語讓梓川孝空頓時啞然無聲,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將目光投向大巴來的方向。
身邊的少年說的沒有錯,因爲現實,他拋下了夜見尋栞離開知鳥島。
在之後的時間和她完全斷了聯繫,甚至不知道她產下了孩子。
對於夜見尋栞和靜海深月來說,靜海雅人是一張能讓兩人過上舒適生活的護照,而讓深月姓靜海,是夜見尋栞捆綁住這張護照的手段。
她總是這樣,能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並能從中找出權衡的方法。
梓川孝空從上衣的兜裡取出煙盒,一想到那張「護照」不是自己,內心便涌現出難以言狀的情緒。
他在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窘迫到了沒有任何理由見她的地步。
當煙已經夾在指縫間的時候,梓川孝空又倏然停下動作,將煙放回煙盒。
正巧,橙色的大巴車用近乎八十碼車速行駛過來,在知鳥島上,大巴司機們都不知道超速爲何物。
大巴車在兩人的眼前緩緩停穩,當門打開的片刻,梓川孝空再一次感到不安。
江源慎和梓川孝空並肩坐在了最末尾的座位上。
窗外,碧藍之海在閃閃發光,一羣海燕在空中翱翔。
“你皮膚是不是曬黑了點?”身邊的梓川孝空突然問道。
江源慎擡起手臂,確實如他所說,手臂和襯衫遮擋的地方,有着極強的顏色反差:
“不太想塗防曬霜。”
“哦。”
梓川孝空無所謂地點點頭,大巴往下一站開去,速度很快,當行駛過凹凸不平的柏油路時,兩人的屁股都會一陣痛。
“你該不會真的要我一起去吧?”
“讓我獨自面對兩個皇后,有些強人所難。”
“一個人跑到那個地方,還是需要些勇氣的。”
梓川孝空嘆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沿着縣道行駛的公交車不斷搖晃。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好好勸勸夜見皇后。”江源慎說道。
“勸?”梓川孝空露出自嘲的笑容,爲難地說,“不可能的。”
“人是靠着溝通才能存活的生物啊。”
“一般來說確實。”
梓川孝空露出僵硬的笑容,喉嚨深處的「只有她是例外」並沒有說出口。
江源慎望向窗外,路邊有幾名少女,白色水手服反射着陽光,深藍色的裙子被拉到超過膝蓋。
他忽然想起了朝空搖杏,最近她一直和瀧光尚子在一起。
江源慎閉上眼睛,用無可奈何地語氣說:“我們太過普通,現在夜見是我們最大的變數。”
“.我不想依靠她。”梓川孝空發出帶有嘆息氣息的牢騷。
“現在不是什麼喜不喜歡,想做不想做的問題了,我們手上能用的牌本來就少,要好好利用起來才行啊。”
◇
江源慎和梓川孝空來到了靜海家。
那棟庭院宛如童話故事裡的房子,裡面的花草爭相競放,一副最美姿態的模樣,像是爲了白雪公主而徹夜保養一般。
“江源,你愛我的女兒嗎?”梓川孝空望着眼前的房子,冷不防地問道。
江源慎忍俊不禁,但還是迴應道:“我前不久剛失戀了,心情還很差。”
“剛失戀就來找另一個女孩,我覺得你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
“我的煩惱可是認真的。”
在靜海家門口停下腳步,摁響了門鈴,然而並沒有人迴應。
剛開始,江源慎以爲是家裡沒人,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玄關處傳來了擰動門把手的聲音。
開門的聲音沒有一絲拖拉,腦海中下意識地浮現出那個男人的臉龐。
正如江源慎預料的一樣,一位戴着銀色眼鏡框,但今天卻穿着居家服的靜海雅人就站在門口。
他單手拿着報紙,視線望着江源慎和梓川孝空,眼睛微微一眯,倒是沒有一絲驚慌的樣子,嘴角微微一揚:
“梓川孝空,我以爲你會灰溜溜地跑掉,沒想到還敢過來。”
“.”梓川孝空並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窺視着他。
江源慎平靜地說道:“鎮長,我帶梓川過來是向你道歉的。”
梓川孝空露出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江源慎,然而他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靜海雅人臉上的笑容倏然收斂,他站在玄關處,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江源慎,似乎在揣摩這句話其中的深意。
“呵,既然到這裡了就進來吧,我給你們泡杯茶。”
他出乎意料的把門打開,還特意取出兩雙拖鞋。
靜海雅人走進客廳,梓川孝空一臉很無語地說:“你在想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和他道歉?”
“這種事情開頭纔是關鍵,要是沒話聊一切都難了。”江源慎穿上拖鞋,這碼數比自己的還小。
“我想回去了!”
梓川孝空咬了咬牙,逃跑般地將視線投向了室外,江源慎卻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恰時,客廳裡傳來靜海雅人的聲音:“你們喝得習慣中國茶?”
“都可以。”
江源慎想都不想就答應,讓一邊的梓川孝空更傻了。
兩人在套廊上站了一會兒,梓川孝空便端着托盤回來了。
“還站在坐什麼?要是被尋栞看見了,還以爲我對你們不好。”
聽到這句話,梓川孝空的臉上是一副極其意外的表情,在那之中並未潛藏着怒意,有的只是深切的悲哀。
江源慎拉着他坐在沙發上,玻璃制的茶壺裡,綻放着白與紅的花。
“這是工藝茶,茶葉裡面裹有花朵,像這樣倒進熱水就會散開,花就會綻放,我喜歡百合花和茉莉花,和中國的普洱茶組合非常棒。”
靜海雅人平靜地望向在淺綠色茶水中綻放的花朵,待到風景成熟,他才爲兩人倒茶。
花茶香潤得無以復加,讓人懷疑其中是否加了會讓人上癮的違規品。
“你們過來,是想找我的家人嗎?”靜海雅人悠閒地喝着茶水,似乎不介意所用的詞彙。
江源慎下意識地窺探着梓川孝空的表情,他的腮幫微微鼓起,雙手緊握。
自己很能清楚那種如同被一雙黏糊糊的手所觸碰到的不快,卻又無可奈何。
——不僅搶走我的愛人,就連我的女兒都要搶走,再怎麼說也確實有點太過痛苦了。
“是,我是來找靜海同學的,請問她在這裡嗎?”江源慎說。
靜海雅人的視線卻時不時地瞄向梓川孝空,然而見他像人偶般一動不動,就連茶都沒有喝的時候,漫長的沉默降臨了。
“她就在樓上,和她的母親在一起——”靜海雅人突然間嘟嘟喃喃地開口了,“尋栞正在教她爲人處世的道理,畢竟自顧自地離開知鳥島這件事很幼稚和自私,所以需要管教.”
江源慎還沒有蠢到會說着「哦,原來是這樣啊」,去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能見她嗎?”
“嗯?你的養父會不會勃然大怒,罵你說「居然想和我的女兒搞在一起」?”
江源慎正打算付之一笑,可是梓川孝空卻突然間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問道:
“靜海,你到底想要什麼?”
靜海雅人雙脣緊閉,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同樣露出了認真的表情說:“反倒是我想問了,梓川,你到底想要什麼?”
“用疑問句回答疑問句?”
“我的無關緊要,你的無論怎麼想,卻令人作嘔!”
靜海雅人和梓川孝空四目相接,他的眉頭皺成八字形,毫不猶豫地用指責的語氣說,
“尋栞懷孕的時候只有十七歲,而你竟然把她拋在了島上自己一個人去東京過好日子,我給予了她和深月無憂的生活,可現在你卻想要毫無付出地奪走我的一切?”
梓川孝空的臉上浮現痛苦的神色: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她懷孕了,如果我知道的話一定會負起責任。”
“你的意思是,如果尋栞沒有懷孕就不會負起責任了?”
靜海雅人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忽然漲得通紅,手指將沙發狠狠地捏住褶皺,
“最讓我不爽的是,自從那天起尋栞就被島民認爲是「被某某人玩剩下的雛偶皇后」,這件事情出現在她身上是無法接受的!而你說不定像增添了一枚勳章一樣,在東京沾沾自喜炫耀功績,一想到這裡,我!我就——!”
他的肩膀在劇烈顫抖着,呼吸粗得像一頭水牛,似乎下一秒就會暴起,脫掉眼鏡和梓川孝空扭打在一起。
梓川孝空臉色鐵青,身體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面對靜海雅人直白的指責,只能像個犯人一樣全部接受。
江源慎很清楚,靜海雅人的話語中,夾雜着對夜見尋栞的崇拜與戀慕之情。
在他心中,夜見尋栞彷彿是點綴了一朵純白的花朵那般美麗。
而那把花朵玷污的梓川孝空,靜海雅人始終無法原諒。
就在江源慎要開口緩和氣氛的時候,一道白色的身影從樓梯間走下。
是靜海深月。
她快步走了過來,視線始終落在江源慎身上,沒有任何偏移。
“和我上來。”
靜海深月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江源慎像一顆氣球,被她拉的沒有任何重量。
她在兩個大人的眼中,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把江源慎帶上了樓,且沒有被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