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周如期結束。
江源慎的班級率先完成了大掃除,他拒絕了清水健一些男生們去居酒屋玩耍的請求。
來到走廊,和朝空搖杏發去信息。
「我有些事情,打算先回家」
發過去幾秒又覺得少了些什麼,於是他在後面補上了個「布朗熊吃薯條」。
過了會兒,她的信息就發了過來。
「好,我正巧也想去打籃球!可憋死我了!」,還有個可妮兔OK手勢。
「加油」布朗熊獻花。
「(^_-)」
收起手機,往學校外走去。
路上的學生七嘴八舌地討論考試的內容,來到平交道,警示音分貝極大。
天空綻放着橘色的光芒,行駛而來的電車鑲上金色的邊框。
回到家,江源慎衝了個澡,帶上先前借走的錄音機來到了「中野二手電器」。
一想到中野爺爺前些時日在衆人面前的斥聲反駁,江源慎甚至產生了自己即將要去面對一種「思想」的錯覺。
因爲在那一天,自己確實被這位老人所吞沒。
但如果沒有朝空搖杏在身邊,恐怕自己也不會堅定想法——
「支持大廢墟的開發,造福倖存下來的知鳥島島民」。
調整好心情,江源慎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請問中野爺爺在嗎?”
“.”
繼續敲,聲音卻如同寒極裡的風,在耳中冰冷地迴響。
一直敲近乎四次,門終於被慢慢打開了。
與上一次不同,他這次聽見了鈴鐺的聲音。
映入眼簾的是中野爺爺,他的臉上早已沒有那天的憤怒,取而代之的是蒼白如燭的憔悴。
“怎麼了?”
“我是上次來借您錄音機的後輩。”江源慎雙手抱着錄音機包裝盒說,“放心,沒有出問題,保護的很好。”
“太慢了。”中野爺爺極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就要伸出雙手來取。
“我幫您放進去吧?”
“這點小事我自己會做。”
“抱歉。”
看着他裸露出宛如樹皮的雙臂,江源慎在腦海中不合時宜的想起了廢棄鐵廠裡殘留的鐵皮與厚鐵。
自己竟然嗅到了生鏽的氣息。
“中野爺爺,中野叔他還留在這裡開出租車嗎?”等到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說了話。
眼前的老人突然眯起眼睛,睫毛在微微塌陷的眼窩中形成陰影。
“我可沒讓他待在這裡,是他自己要這麼做的。”
他說話時並沒有對着江源慎,可自己的視線卻無法從那張蒼老的臉上移開。
“可不覺得奇怪嗎?我想中野叔和您的想法是一樣的,如果離開的話,一定會被人說他拋棄了你,說他是一個不孝的”
江源慎的話還沒說完,只看見門被他粗暴地關上,裡面的鈴鐺在一板一眼地作響。
光是聽到聲音,江源慎就覺得自己正在被這位老人責罵。
忍住差點冒出來的嘆息,他轉身離開。
儘管心情有些糟糕,可是從這裡仰望到的天空,還是美得不可勝收。
黑色的樹蔭在樹下明晰可見,偶爾有轎車行駛在路上,柏油路上的小砂石被碾壓出聲。
這時,傳來一道摩托車的聲響。
是一輛本田幼獸CC110通勤摩托車,此時正打着右閃燈往這邊靠。
江源慎站在原地,他記得這輛純粹的黑白色調,只不過和上次相比外觀並不是很乾淨。
騎手並沒有戴安全帽,在嘈雜的發動機聲響中,他停了下來。
“小慎,今天不是考試嗎?在這裡做什麼?”
是許久未見的朝空政宗,他手指轉動鑰匙,發動機的聲響隨之停止。
江源慎的鼻子微微一嗅,能聞到很重的海潮味,還有海魚的獨特氣息。
“考完了。”他的視線在眼前的中年男子身上來回掂量說,“朝空叔你是剛剛出海回來了?”
“對,捕了不少金槍魚,我等等切好給你帶過去些。”朝空政宗的臉上罕見地露出笑容,捋起脖頸的毛巾擦拭着臉頰的汗水說,“還有鰻魚、沙丁、多春,伱喜歡吃那個?”
“我都行。”
“如果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坐上來我送你回去?”朝空政宗笑容可掬地拍了拍後座位。
江源慎見他的態度變得開朗,情不自禁地鬆一口氣。
“好。”
◇
坐着幼獸通勤摩托一路回去,遠方的兩津港外,破碎的波光在搖擺閃爍,恍惚聽見海底的暗流,宛如空虛的腹部在隱隱作響。
“朝空叔,你今後都要一直出海嗎?”
“對,畢竟我沒有離開知鳥島的理由和能力,我也只會捕魚!”
像是爲了壓過風的聲音,朝空政宗的音量不自覺提高。
江源慎情不自禁地看向後視鏡,他目光堅毅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搖杏有和你說過什麼嗎?”意識到可能是個時機,他開口問。
朝空政宗臉上的表情在那一刻微微一變,沉默了會兒說:
“有。”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但能告訴我嗎?”
然而朝空政宗卻只是自嘲般的一笑,嘴裡吐出的聲音是喊出來的:“或許在她心裡,你比我更有資格!”
“開玩笑了。”
“我不是開玩笑。”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伴隨着他的聲音在江源慎的耳郭內漸漸成型,還聞到了濃烈的魚腥味,
“搖杏那天和我說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哪怕我死了也不會!”
“什麼?”江源慎面露錯愕,以爲自己聽錯了。
“搖杏說她高考後要離開知鳥島,決定和我斷絕關係!”
他的話語如同被攪碎,發動機的轟鳴毫不留情地將其吞噬。
如果江源慎沒看見後視鏡中朝空政宗的笑容,一定會認爲這個中年男子的心和靈魂都悲哀地崩壞了,僅剩下幾近癲狂的嘶吼。
“雖然我一開始有點難以置信,但也許搖杏說的沒有錯!如果我是她,也一定會對我這個人恨之入骨,能聽到她很認真的那麼說,我也輕鬆不少!”
“這次我不求你帶她離開,她已經自己能離開了。”
江源慎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心中思緒萬千。
◇
來到江源慎的家前。
“我等等就把魚帶過來,辛苦你聞了我的魚臭味一路。”
朝空政宗帶着笑容,就等到眼前的少年草草迴應,自己便要離開。
“是我要謝你。”江源慎淺短地吸一口氣,直接挑明說,“朝空叔,廢棄鐵廠的那個小房間是你的嗎?”
朝空政宗愣了會兒,在那瞬間沒有維持住自己的表情。
又似乎覺得沒有必要隱瞞,他點點頭說:“是,因爲搖杏不喜歡聞到酒和煙味,我就經常去那裡待着。”
“我找到鑰匙走了進去,還聽到了你的錄音帶,關於靜海深月的母親。”江源慎低聲說。
朝空政宗的臉色也終於是開始爲難了起來,嘴巴下脣向前突出着。
沉默降臨了,他望向江源慎的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像是一條裝睡的魚。
似乎覺得是遲早的事情,朝空政宗將幼獸摩托車熄火。
“你怎麼找到鑰匙的?”
“隨便翻找的。”
朝空政宗挽起了老舊的袖子說:“你就把這當做是一個小故事吧,我留存下來也是想把這個當做一個小故事。”
“站在門口聊天很奇怪,要進來嗎?”江源慎側了側身問道。
朝空政宗的臉上露出苦楚,視線隱晦地落在腳邊:“.我聽說了,你最近和靜海深月走的很近。”
“所以,能進來嗎?”
“.”
◇
“朝空叔,爲什麼你要對夜見阿姨那麼着迷呢?”坐在沙發上的江源慎微微探出身子,說道。
似乎聽見了在夜見尋栞身上永遠不會出現的詞彙,朝空政宗有些疑惑,不過他旋即自嘲一笑。
“確實,以你們現在的年齡來看,尋栞她現在已經是個阿姨了。”
江源慎尷尬地笑了,因爲沒有見過本人,自己只好用年齡上的稱謂來形容。
“因爲尋栞她很可愛,很溫柔,很堅強,有些冒失,卻又充滿了謎團”朝空政宗滿臉陶醉地說了一堆讚美詞。
江源慎頓時語塞,十指無意識地聳動,良久後說:“我的意思是爲什麼?這些品行並不罕見。”
朝空政宗的表情沒有變化,帶着幾分回味般的語氣說:
“沒有爲什麼,如果你真的親眼見過她的話,那麼你一定會懂的。”
“可這個島上依舊存在着皇后。”江源慎提醒道。
“但靜海深月和她的母親不一樣,這位皇后不會爲人無私地付出力量,光是聽她和人說話的態度就知道了,她是一個.有着自己想法的皇后。”
朝空政宗的臉上浮現出帶着些許涼意的笑容,手指緩緩地摩挲着聲帶,
“但尋栞她是一個非常美麗且無私的人,島民的請求她都不會拒絕,讓天氣好轉,穀物豐收,甚至街邊小孩想要看野花盛開的話她都會記在心裡,可就是這份溫柔把她害慘了。”
凡是迴應了島民的請求,那便是使用了力量。
既然夜見皇后使用了力量,那就會因此付出代價。
江源慎很是驚訝地望着他,儘管張開了嘴,可卻無法說出些什麼。
靜海深月的母親在積攢無數「代價」的背後,是完完全全地不能再出島,是她自己禁錮了自己。
結果這份無私,最後成爲壓倒島民的沉重稻草。
“說起梓川孝空,他本來就是一個街邊混混,那個人的魅力我感受不到,但尋栞就是對他情有獨鍾,我不明白,我認爲我比他優秀。”
“還有說起靜海雅人他啊,我完全不喜歡他,那傢伙總是在尋栞面前耍帥,那貴的要命的什麼手錶還是貸款買下來的,只爲了在她面前擺出一副家裡很有錢的姿態,就連衣服也是名牌,討厭死了。”
“梓川孝空說這個人一直纏着夜見,還經常裝蒜,於是和我聯手在放學路上把他揍了一頓,靜海雅人大哭着跑回去。”
“第二天他繼續來上學,結果又被我和梓川揍了,第三天他就沒來了。”
緊接着,朝空政宗又自暴自棄地笑了,擡起雙手不斷揉搓着頭髮說,
“不過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啊,能說出來真的太舒服了。”
“很奇怪啊。”江源慎總算是回過了神,沒去理會他們的事情,“夜見皇后她爲什麼要突然出島呢?”
朝空政宗的呼吸慢了半拍,自身就像是被一點點剝開皮的洋蔥。
“.我想是她付出的太多,在生病的時候,島民都擔心失去的是祈福的力量,而不是她這位皇后本身。”
江源慎僵住了,這句話的意思彷彿是島民們將「夜見尋栞」這個人扔掉,她僅僅是一個容納能力的工具。
“人要死的時候會看透所有人的靈魂,發現其中的好與壞,哪怕太過溫柔的人也不例外,最後變成了沒絲毫顧慮的人,哪怕讓世界重建。”
朝空政宗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度沙啞,
“正是因爲靜海深月理解這個道理,所以我認爲她會是一個比尋栞還厲害的雛偶少女。”
江源慎沉默不語,他的心緒再次回到那個夜晚。
盪漾的湖水切碎了月亮,在朦朧的視野中,靜海深月的生命正從加茂湖中漸漸流逝。
朝空政宗的手掏進口袋裡取出手機,滑動了些什麼,湊到江源慎跟前。
“這張照片,我一直留到現在。”
江源慎的視線落在散發着微弱光芒的屏幕上,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穿着「雛偶」宮廷服的美貌女子,正懷抱着個小女孩。
夜間尋栞做出了一個像是用雙手,抱住雛偶般的動作將靜海深月摟在懷裡,她那寶石般的瞳孔中,宛如閃爍着皎潔的月亮。
她那柔情似水,波光瀲灩的溫柔微笑,讓幾乎窺伺見的人,都如同麻痹了般呆立在原地。
而懷中的靜海深月還小,看上去只有十歲。
兩位知鳥島的雛偶少女出現在同一個場景裡,不管是誰都會難以遏制的失神,江源慎也不例外。
直到朝空政宗收回手機,江源慎才從錯愕中回到了現實世界,但卻感覺有一把短劍深深地刺進了小腹。
“你一直留着?”他還是拼命地抑制住異樣。
“雖然已經下定決心好好生活,但我還是沒下定決心忘記。”朝空政宗懷念地又看了眼照片,最後放回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