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定了此次出征舒鳩之事宜後,一時楚國上下立刻是忙碌了起來。
吳人的來犯,顯然是對楚國在南方統治地位的一次極大的挑釁。
所以,收復舒鳩對於楚國而言就有着極爲重要的戰略意義。
因此,此時此刻,無論是楚國上下哪一方的勢力,甚至是此前對於楚王篡奪王位不甚滿意的那些舊貴族們,都在緊鑼密鼓籌措着戰前準備。
這不單單是因爲事關楚國的顏面,也同樣是因爲衆人都想在楚王面前“顯眼”一番。
縱是這些人內心是對楚王不滿的,但他們起碼得保證楚王熊圍不會因其“籌措不利”而問責到自己的身上。
而此時的李然,也很是忙碌。
按理說,他李然應該是所有人裡最閒的了。可他究竟在忙着啥呢?
原來是在抓緊時間給子產寫了一卷信札。他想要告訴子產自己如今的境況,並且將他即將隨隊前往舒鳩的消息給一併通稟一聲。
畢竟,此番他隨隊前往舒鳩,他自認爲是極有可能會與吳國發生摩擦的。
而衆所周知的,吳國與晉國如今乃是戰略同盟的關係,所以這件事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前告知子產的,也好讓子產代爲提前給晉國那邊是給傳個信。免得讓世人誤以爲當真他李然是通了楚國了。
……
不日,伍舉便要率大軍出發了。
無奈的李然,在尚未得到子產的回覆前,便只得是隨軍一齊出徵了。
要說起來,自李然知事以來,卻還是頭一次隨行行伍。
所以,此時的他只感到壓力巨大。
因爲就戰爭而言,他的的確確是相當的不在行。
儘管是有未來的兵聖——孫武隨行,可他這心裡頭卻仍舊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至於是爲什麼?
李然自己卻也說不出是個子醜寅卯,只是這種感覺一直是縈繞在其心間,久久揮之不去。
楚軍的行軍速度極爲迅速,這得益於歷任楚王,在平日裡就一直極爲注重境內官道的建設。
所以,只用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就一路殺奔到了離城。
此處距離舒鳩不過五十里,以此處爲據點攻打舒鳩,顯然是伍舉早就盤算好了的。
是夜,伍舉傳令,讓大軍在離城外安營,而後又喚李然與隨行的幾個將領都傳去了主營帳。
待得衆人落座,伍舉這才環視一週後問道:
“此次攻打舒鳩,諸位是有何高見?”
伍舉身爲主將,對於該如何攻打舒鳩,其實早已有了溝壑。
而他之所以這麼問,擺明了是在試探李然的斤兩。
待得幾名副將是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伍舉徑直都是給直接無視了,最終是將目光又對準了李然。
“不知先生以爲,該當如何啊?”
趕鴨子上架,伍舉如今可謂已是信手拈來。
李然聞聲,也知道自己今日肯定是躲不過的,於是,當即只拱了拱手回道:
“甚是慚愧,由於李然還從未來過此地,也不知此間地形如何,所以還需得待到明日見了地形後,才能給予大夫一個答覆。”
這倒也不是李然故意拖延症犯了,而是他當真不知此間之地形。
在冷兵器時代,地形之於戰場上所發揮的作用,可遠比其他任何因素都要來得重要得多。
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要說這天時與人和,往往並不是統兵的將帥所能夠決定的。可唯獨這“地利”,卻是將帥們真正臨戰時,所能夠最大化利用的戰爭要素。
李然雖對戰場之事也不甚明瞭,可這點道理他終究還是明白的。
戰事開始前,探馬,細作,嚮導官,都是必須要最先派出的。而主將則更是應該要親自觀察地形,以便於利用地形上的優勢或者避免其劣勢,並制定最爲合理的戰術方策,最終憑藉這些來取得最後的勝利。
對於李然的這個看似“拖延”的理由,伍舉也並未急着進行反駁,反而還甚至是頗有幾分贊同的言道:
“嗯,先生所慮倒也甚爲合理,那明日舉便與先生同去。”
話音落下,伍舉這才擺手,並示意衆人退下。
而當李然回到自己的營帳之中,孫武聽得了李然所述的帳內所言後,他便立時是提出了疑問:
“今晚伍舉,似乎又在故意針對先生?”
即便是孫武,也看出了今晚伍舉的異常。
把所有人都叫過去,卻獨獨只問了李然一個問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不是故意針對李然,又是什麼?
李然聞聲,卻只作了苦笑一聲,並是嘆息言道:
“哎,他這是要把我和楚國給牢牢的栓在一處啊。”
孫武聞言,不禁又皺眉道:
“難道?楚王和伍舉是打算通過這一場仗,徹底將先生逼成一名楚臣?”
孫武當然也看得出來,伍舉之所以如此熱衷於獲得李然的意見,很明顯就是刻意要讓這場仗給世人造成一種錯覺:李然已是通了楚國,並傾力輔佐了。
換句話說,無論這場仗怎麼打,最終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李然對於楚國而言是有功勞的。
如此一來,消息只需是一經傳出,無論真假,即便李然再如何自辨,也都會因爲這件事而成爲事實。
正所謂“人言可畏”。
屆時所有的周人之邦,誰還能信得過他李然?
簡而言之,這其實就是要李然“衆叛親離”啊!
“爲了讓先生就範,他們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饒是孫武也不由得是吐槽了這一句。
而李然卻只“呵呵”一笑,不置可否的回道:
“哎,只怪自己平日裡還是過於高調張揚了。正所謂‘君子藏器於身,伺時而動’。事已至此,我這‘藏器於身’顯然是不成的了,便也只能是‘伺時而動’吧。”
的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所能做的選擇已然是不多的了。
“呀?這可不像是先生說出來的話啊。”
孫武有些詫異。
因爲,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李然會如此的束手無策。
以往的李然總是給人一種無論任何事都難不住他的感覺,可是這一次,李然的無力之感竟是如此的強烈,甚至還說出了“伺時而動”這樣的聽上去似乎是有些喪氣的話。
孫武緊皺着眉頭,並是看着李然,一時也頗爲擔心。
他擔心李然如今受困於楚國,會進一步影響了他的心志。
可誰知李然搖頭一笑,示意他不必擔心:
“料來也是無妨的,我其實也已經早做了準備。來舒鳩之前,我便已去信與子產大夫言明,此次吳楚相爭,乃是轉移楚國北進的最佳選擇。以子產大夫之明,定能悟出其中奧妙的。”
李然這一句說罷,不禁又嘆息一口,並是不無感的言道:
“嗨,宇宙之大,天地之闊,縱是聖王二帝也總會有頭疼無奈之時,又遑論我等凡人之軀?”
“李然此生之所爲,只要能貞而不改,不違本心,縱死亦可無悔矣。”
聽得這些,難道李然這是準備躺平了?
當然不會
李然自到了曲阜之後,便再無任何躺平的想法。
李然的這一番自言自語,無非是在提醒他自己:縱是身處紛亂之中,亦不可隨波逐流,忘了本初。反而是更應該要堅守自己的信念,不能迷失了對於偉大目標的追求。
當然,他所謂的“偉大目標”,並不是要成爲那種拯救黎民於水火,挽救蒼生於倒懸的英雄。
或者說,並不完全是。
因爲他明白,這個世界無論誕生了多麼偉大的英雄,最終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而他李然所要的,並不是逞一時之英雄,而是一條能夠不朽於世的太平之道。
何謂“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也!
立德:創制垂德,博施濟衆;
立功:拯厄除難,功濟於時;
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
第236章_恐怕是場血戰
對於伍舉而言,如今將李然與楚國給有意無意的捆綁在一起,應該算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對李然徹底的放下戒心。
也正因爲如此,此次對舒鳩之戰,他纔會向楚王提議,要讓李然一起隨軍出征,並迫使他從旁獻策獻計。
對此,李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翌日,在三兩名偏將,以及嚮導官的陪同下,伍舉,李然,孫武三人從離城出發,順着斥候所探查過的方向緩緩往舒鳩的方向靠近。
這不來不知道,來了以後李然才猛然發現,越是靠近舒鳩,附近的地勢便越是複雜,山川河流,縱橫交錯,深林峽谷,星羅棋佈。
自舒鳩方圓十里的範圍內,除了一條官道外,再找不到任何一條可以容得大軍通行的道路。
而這條官道,非但是頗爲崎嶇,而且也不甚寬闊,僅能同時並排兩輛兵車通過罷了。
顯然,想從此處以兵車進軍,真是極爲艱難。
李然站在一處半山腰,舉目四顧,但見除了四周的山峰林立外,他幾乎找不到半點附近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可見此處地勢之崎嶇,根本無法令大軍在此處鋪成應戰。
“只此一條道可以通往舒鳩麼?”
李然顯得有些不敢相信,當即朝着伍舉問道。
伍舉聞聲,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又是眉頭一陣緊鎖。
“舒鳩之前雖是我楚國的附庸,然與我楚國之間,一向是不甚往來的,除了平素裡的朝貢,盟會之外,其實也甚少往來。”
“再加之此間山巒起伏,又有旁流衆多,若要在此修建道路,花銷亦是巨大,故此從我楚國至舒鳩的官道始終便只此一條。”
楚國在自己的國內,其實是修建了大量的官道,可是在連接舒鳩這一塊,由於路途遙遠,所以是鞭長莫及。
當然,另一方面,也要歸因於楚人向來的狂傲自大,始終認爲舒鳩,乃至是羣舒衆邦,都不過是附屬小邦罷了,所以定然是不敢背叛楚國的,故此之前都並沒有太過在意。若放平日裡,連接舒鳩的官道僅此一條,倒也已經夠用。
只不過,隨着東邊吳國的崛起,顯然,楚國對於這一地區的掌控力便大不如前了。而此後的楚國曆任國君,都不曾想到要如何應對這一局面。故而難免就出現了像現如今這樣的困境。
而這也就導致如今楚國的大軍若想要進攻舒鳩,在進攻策略上就顯得是非常的侷限。
饒是伍舉這樣軍旅出身的大夫,見得此情景也是一時束手無策。
畢竟,楚國此前一直是北面爭霸的。無論是對於周邦,還是對於楚國,主要的戰法都是以兵車對衝爲主。
所以,無論是對於哪一邊而言,都要把大量的人力投入到修路當中。甚至,誰家的路修的好,誰就能短時間內動員出更多的兵車軍力,誰就更有可能獲得戰略主動。
而如今面對舒鳩,吳國這樣的敵人,他們那些人其實更擅長於野戰,所以在無法展開車戰的地方,楚軍就相對更爲吃虧了些。而且,對於楚軍而言也會更加的不適應。
“若於此處長驅直入,萬一是遭遇吳軍埋伏,我軍便退無可退……”
“諸樊小兒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所以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了舒鳩,而我軍不遠千里前來討戰,諸樊既是得了消息,那必定會有所防備。”
幾個將領紛紛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對目前的形勢也並不看好。
人總歸是很現實的。
雖說楚人的嘴上一個個都顯得很是傲氣,但在面對實際困難時,再是傲氣的人也總有低頭的時候。
畢竟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可是正兒八經的戰場。
“先生怎麼看?”
伍舉轉過頭看着李然問道。
“大夫以爲呢?”
李然卻又徑直如是反問道。
伍舉聞聲一怔,繼而滿臉深意的笑了笑。
“舒鳩絕不可丟,便是拼上伍舉的這條性命,也絕不能讓吳人如此輕易的得了舒鳩!”
接着,伍舉似是用十分慷慨激昂的一句話來表明了他誓要奪回舒鳩的決心。
那有什麼計劃嗎?
沒有
就是強攻
進攻舒鳩的道路只此一條,現在再去開闢新路顯然是不現實的。
而他們楚軍乃是遠道而來,又不能拖得太久。
既然如此,那便唯有強攻了。
雖說此次伍舉只帶了三萬士卒,可這三萬士卒可都是由他親自調練出來的精銳之師。
他完全有信心,若當真要打起步戰來,比起諸樊所率領的吳人士兵,其戰鬥力也未必就會落於下風。
而且,據探馬來報,駐紮舒鳩的吳軍本也不多,不過就區區一萬來人。
以數倍之師強攻,拿下舒鳩,按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李然聽罷,只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
顯然就目前而言,迅速組織起一波強攻,無疑是目前最合適的方案,畢竟戰事一旦拖下去對楚軍更爲不利。
一來,吳軍背靠江淮體系的船運,物資糧草容易得到補充,而楚軍的補給線很長,又不能因糧於敵,所以很難保證後續的補給能否到位。
二來,楚軍現在士氣正低,戰事一旦拖延,士氣只會是一降再降,屆時銳氣盡喪,還談什麼攻城拔寨?
此時,就連身旁的孫武,也沒看出來還能有什麼其他更好的辦法。畢竟楚軍作爲攻方,所需要承受的壓力無疑是更大的。
一番觀察過後,幾人正準備返回,卻不料此時一名斥候又忽的從山下跑來彙報:
“報!”
“吳王諸樊親率兩萬吳軍來救,如今已至舒鳩!”
不好!這個消息一出,饒是伍舉也是不由得眼皮一跳。
他們作爲進攻方,如今在面對舒鳩這一困局,本就沒有妥善的進攻方案。現在作爲防守方的吳軍又平白多出了兩萬人,這對於楚軍而言豈不是難上加難?
伍舉老臉一黑,頓時頭頂是陰雲密佈。
“諸樊小兒,反應倒是挺快。”
暗自罵了這一句,伍舉忍不住雙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氣。
而一旁的李然則是淡然言道:
“想必是那諸樊在見得楚國派了大軍前來報仇,他便也立刻是前來舒鳩增援了。”
“看來這一仗打起來是頗有難度了,恐怕一場硬仗是在所難免了啊。”
李然只就目前的局勢是做了一個大致的推論,可就眼下的情況而言,這種推論只怕很快就會變爲現實。
剛剛伍舉還計劃是以三倍之師的優勢強奪舒鳩,縱有損失,但勝算也還算得是可以十拿九穩的。
然而現在吳軍又多出兩萬大軍,同時又是作爲守方,地形也更佔優勢。所以,若他如今再要強攻,其勝算可謂已是寥寥無幾。
“呵呵,這哪裡是硬仗,根本就是一場血戰……”
伍舉糾正了一下李然的用詞,一時也頗爲鬱悶。
“來了!”
這時,孫武低沉的聲音霎時是提醒了衆人。
幾人急忙擡頭看去,只見在距離舒鳩最近的關隘處,一片塵土飛揚,只見大批身着戎服的士兵,從關隘內飛奔而出,鮮紅的吳軍旗幟在烈日下迎風招展,吳王諸樊竟是親率大軍主動出關迎戰了!
見狀如此,伍舉的臉色頓時更是陰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