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麻子是建寧城外的山民,平日裡砍柴打獵,拿到城裡面換吃食。這天他運道好,獵了一頭四不像(注1:鬣羚,又叫山驢子)脖頸處一圈白毛,看着賣相極好。
他未免嘆氣,可惜被獸夾夾傷了腿,大約賣不上價格了,若是個活的,說不定能賣個十兩銀子,可以好生吃喝幾年了。
大明朝賣兒賣女,也不過就是幾兩銀子,這還是年景好的時候,要是荒年,大把人牙子,能把價格壓到百十文錢,父母也只能接受,賣了,好歹還有個念想,孩子說不定有個活路,不賣,那是活生生要餓死的。
他拿個雙繾獨輪車就把四不像推着往城裡面去,這車是大明朝民間很常見的,有點錢的,前面可以用驢拉着,沒錢的,自己去推,也能走。
那貨棧裡面,南來北往的,多有這個,許多傳世古畫中都有這小車的身影。
進城門的時候,守城門收稅的一看,頓時惋惜得很,說這四不像賣相好,可惜,死了,肉麼,賣不上幾個錢,要是活的,他倒是可以做箇中人,保管能賣個百八十兩。
王二麻子一聽,能賣百八十兩?
城門官未免撇嘴,就說,俺們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窮苦得很,拿到南直隸去,那裡的讀書老爺們就好這一口,哪怕買了不騎,養也要養一頭,那是身份的象徵,就如老爺我……
他說着,得意洋洋擡腳,說,瞧見沒有,緞綾靴子……
王二麻子趕緊舔着臉拍馬屁,城門老爺恁貴人,穿個綢緞靴子不算個甚。
這也是底層百姓的生存智慧了,好聽話麼,舌頭打個滾兒,又不費錢……至於說什麼自尊云云,字都不認識,懂什麼自尊,古代大賢說人人如龍,講的就是人人有自尊,倒不是說人人家裡面趁百萬兩銀子。
城門官就愛聽這樣的話,便指點他,你這個,在建安縣是賣不上銀子了,不過,去隔壁甌寧縣,那邊行都司衙門都指揮老爺大喜,準備擺流水席,把個闔城酒樓都給包下來了給他操辦,肉價騰貴了三成。
王二麻子一聽,又要繳一筆城門稅,未免肉疼,不過,肉價騰貴三成,大約能多賣出來不少錢,當下狠狠心,在懷裡面摸出十枚成色頗好的永樂通寶,這玩意兒大抵都是福建那些通倭的大戶人傢俬自鑄造了拿去扶桑國的,因爲成色好,大明民間頗認,許多百姓得了這錢,都願意揣懷裡面不捨得花出去。
城門官擺了擺手,老爺我何曾瞧得上你這十個錢……
王二麻子點頭哈腰,是是是,俺把老爺的好心給瞧輕了,俺實在該打……城門官頓時一樂,就指點他,你呀!這城門稅,我也不收你,你繞一截路,從那邊進去,把這四不像的肉賣了,也彆着急回去,行都司都指揮老爺把自家衙門靠城牆一邊給拆了,要擴大校場,說是好練兵報效朝廷剿滅倭寇,但凡肯搬磚扛石頭的,每天二十個錢,還管兩頓乾的。
王二麻子一聽,伴着手指數了數,不由咋舌,這是,一個月六百個錢,都夠一家五口一個月吃喝了。
他千恩萬謝,推起個車,繞了半個城,從歐寧縣那邊進城,進城門的時候,被頭上裹着包巾的土兵硬收了十個錢的城門稅,弄得王二麻子進城後最裡面還罵個不休,該死的蠻子……
車上的四不像輕而易舉賣了五六百錢,每一百個錢拿個麻繩串着,稱之爲一小吊,揣在懷裡面沉甸甸的。
捂着胸腹彎着腰,王二麻子就往行都司衙門去。
到了行都司衙門,果不其然,衙門旁邊的校場後面靠着城牆那一段被拆了個七零八落,以前挨着城牆的棚戶被強拆了,住棚戶的都拿了一筆安置錢,頗滿意。
倒是有一個,是當地花子教的丐頭兒,那一片棚戶區都屬於他的地盤,眼睜睜看着被拆掉,所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廝也是麻了膽子,糾集了十幾個所謂好漢,就要在行都司衙門門口鬧事。
王二麻子去的時候,那廝正挺胸腆肚,後面跟着一幫精瘦精瘦的漢子,還三四個長相很是老實的婆子。
這些婆子,別看着長得都是慈眉善目的,實際上,想拍花子,拐賣孩子,你長得惡形惡狀的,那指定是吃不上這碗飯的,真實情況就如眼前,看着都是慈眉善目,好似隔壁街上的街坊奶奶一般。
哪怕是大明朝這種老朱家一家一姓的家天下朝廷,那也是講法度的,但凡講道理,就必須按照一個規矩來,哪怕他剝削你,也要在這個規矩內辦事,譬如說收你的糧食,好歹也要打個白條蓋個蘿蔔章,不可能空口白話明搶你的,真要那樣,那就不是朝廷而是有活力社團了。
但凡朝廷,都講究【只誅首惡,脅從不究】,說白了,都是怕【聚衆】二字。
或許有讀者老爺說,那拍花子的花子教,都是千刀萬剮也不冤屈的,怎麼就不能殺個乾淨?
這話說的,朝廷做事,講究師出有名,哪怕隔壁老王跟你家媳婦眉來眼去,你必須在事發地點當時就誅殺了姦夫**,拎着他們腦袋去官府,老爺纔會激賞你,若是你只砍了一顆腦袋,對不住,老爺要借你腦袋用一用,因爲你違法了……是人都知道,捉賊捉髒,捉姦拿雙。
若是朝廷不講法律,自由心證,那還了得?今年殺花子,明天也能殺你……
故此,即便是衙門,也怕聚衆二字,倒不是說人家怕你,人家是怕壞了規矩,規矩就是,既得利益者能收你的稅,若是沒規矩,那就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那真是要赤地千里的,事實證明甭管哪個闖王,最後都要收稅的。
王二麻子在旁邊看着那些花子鬧事,行都司衙門的衙兵是朝九晚五站衙的衙兵,說白了就跟五百年後扶桑的自衛隊一樣,屬於公務員性質。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花子教有軟有硬,軟硬皆施,別的不說,直說那幾個婆子,衣裳一脫,在地上撒潑,能整治這等人的就沒幾個。
周圍倒是有南贛那邊來的土狼兵,可是,人家土兵也不拿你的錢,憑啥管你的事?故此都是遠遠地看着,不愛插手。
衙兵裡面有那機靈的,一轉身就跑了去求見管事的五姑娘,沒一忽兒,徐線娘領着一幫家丁匆匆來了。
看到眼前情況,線娘頓時大怒。
雖然在南京城裡面有女俠的名聲,可是,再怎麼天真嬌憨的魏國公家的嫡女,那也是頂尖勳貴家的孩子……什麼叫勳貴?每年不打死幾個下人,那好意思叫勳貴麼?
線娘打小耳濡目染,她心善卻不代表她不懂。
姐夫把恁大的事情交給我來辦,我怎麼能辜負了姐夫……
她當即嬌喝了一聲,“與我拿下,死傷勿論……拿了賞五兩,死了賞二十兩。”
這話一聽,就是要立威了,果然是魏國公府上出來的,換了康飛這種祖上三代老百姓出身,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這樣兒的話來。
她身後一幫家丁,有兩個是魏國公府上世代的家生子,其餘是康飛撥在她手底下,原來九邊的好漢,吃了就是刀頭舔血這碗飯。
這些人跟着康飛,雖然也頗滿意,其實對老爺還是有些微抱怨的,老爺什麼都好,就是,不肯擾民。
這就是典型的現代意識了,但這放在大明,尤其還是帶兵,未免就顯得優柔寡斷。
兵是什麼?戚繼光有一句話,兵是殺人的東西。
即便到了我兔那時候,說實話,那些能打的,也都是個刺兒頭,規規矩矩的,大約都不算能打。
戚爺爺說【手上有繭,腳上有屎,就是好兵】,那是從組織度來說的,嚴格來講,應該在後面加一個字,源。
近現代軍隊,兵源不犯愁,是個人從小都接受的組織訓練,什麼隊列課間操,上學聽老師的,上班聽領導的,這還需要說麼?直接給把槍就能拉出來……要不然,後來我大清搞洋務運動,王爺們出國一看,回來就說【洋人以兵法布勒學子】
在這種兵源基礎上,那些氣血方剛,一刺激就嗷嗷叫的,自然能打,你只看體育院校動不動千把學員出去打架上頭條的,什麼時候瞧見普通學校有這樣情況的?至於什麼衡水,就不要說了,你要喊人出去打架,人家大約拿白眼看你,覺得你是個傻子。
故此,這些九邊好漢,一聽五姑娘這話,心中大喜,可算是能鬆快鬆快了,線娘話音剛落,一羣人就如猛虎撲羊一般撲了上去。
兩個魏國公府上家生子雖然也願意聽主人的話,可聽話跟主動求戰,差別卻很大。
只一愣神的功夫,十幾個家丁就把一幫花子連同幾個婆子一起給幹掉了,等兩個家丁醒悟過來再撲上去,爲首那人笑眯眯把帶着血的腰刀給納刀入鞘,“兩位哥子,不好意思俺們搶了個先……”
對方一起也就十來個人,仔細分一分,一個人平均才分配一個,二十兩銀子,那也是三個月的餉哩!
遠遠的,彭德軒彭老爺瞧在眼裡面,未免就對身邊兒子說道:“彭琪子你給我看清楚了,這些人與我土兵想比,孰高孰下?”
小彭土司一愣後就回答他老子,“我看對方勇猛矯健,卻未必如咱們麾下土兵,效忠我們彭家五百年……”
他這話也沒錯,彭家在當地,那是能上溯到唐代的。
彭土司聽了這話未免臉色一黑,當下罵道:“蠢,真要效忠有用,我彭家該當坐天下才對……”
這話未免僭越,只不過,大戶人家,好多道理,講講就好,即便諸葛武侯,鞠躬盡瘁講得那麼漂亮,不也沒阻止他們諸葛家分別下注,分仕三家,難道他不知道這種手段一點也不鞠躬盡瘁麼?
把兒子罵了一通,彭德軒這才拽着鬍子說:“我素知邊兵能打,以前沒交過手,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比之咱們土兵,的確要強上一籌。”
這血淋漓的場面頓時煞住了歪風,老百姓也不兔死狐悲,這些花子,大家素來都曉得不是好貨色,被殺了,真真是個活該,俺們要鼓掌叫好的。
線娘當即就把銀子給賞了下去,隨後高聲說道:“若還有誰,知道這等江湖惡勢力,只管說來,本姑娘與你們做主……”
兩個魏國公府上家生子家丁剛纔沒報效上主子,這會子都抱着將功贖罪的念頭,大聲就宣揚,“俺們姑娘是配享太廟中山王府上的嫡女,殺這些拍花子的豬狗,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線娘聽了這話,差一點氣個仰倒,頓時呵斥他們,會說人話麼,還不與我下去。
兩個家丁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訕訕然退到後面,不過,效果依然不差,老百姓們都知道,說書先生們常常講的,中山王爺,異姓王之首,天下兵馬大元帥……
一想到是這樣的貴人監督着俺們,想必不能貪墨俺們那幾個辛苦錢。
雖然沒人真敢來舉報什麼,可是,當即踊躍報名來搬磚扛石頭的人就有數百,其中就有打獵的王麻子。
徐線娘等了一下午,也沒做成爲民做主的清官大老爺,不由怏怏不樂。
等她回了後衙,還沒坐下來吃一口熱茶,結果康飛匆匆就趕來了。
康飛聽說了線娘今天的舉動,頓時就把她誇得跟一朵花兒似的,還說,若是我,怕要被那些刁婆子拉扯,我最頭疼這樣的事兒,還是線娘你厲害,嗯!比我厲害……
線娘吃他這麼狠誇,未免心裡面歡喜得不行,只是,嘴上卻說:“姐夫莫誇我,我是小兒女,只能做這些小事,姐夫是大英雄,保家鄉,衛朝廷,殺倭寇,纔是真正的能耐哩!”
她說着,又加了一句,“姐夫是三國裡面關雲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是恩怨分明的好漢。”
康飛一聽這話,未免笑了,“真要按你這個說法,你豈不是莽張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