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地界,不見天日。
唯有四面八方嵌入的寶珠,綻放出如同月華一般的光澤。
這些寶珠,都是聖地煉器堂所出,互相勾連,形成大陣。
此陣汲取着地底極深處,暗河流轉之力,長久綻放光芒。
這一點兒光芒,給無盡的黑暗,帶來了渺茫的希望。
但希望過於渺茫,已經衍化成了失望,時至今日,近乎於絕望!
而爆發的浪潮,於今日變得更爲劇烈!
吶喊聲此起彼伏,雜亂無比,其中夾雜殺機!
“今兒怎麼就一碗粥,想餓死人嗎?”
“明明庫藏當中還有大量的糧食,爲什麼不拿出來?”
“你們莫非是剋扣了糧食,倒賣了銀兩,還是換取了什麼寶貝?”
“聖主在哪裡?”
“我們要出去!”
“先前就說,躲藏一段時日,這都過了多少日光景了?你們這是想坑殺我等,爲你們的後人,騰出位置來嗎?”
“我聖地之人,眼下竟然過得比那些淨地之外的流民還不如?”
“告訴你們,我家祖上也是在太玄山脈效力過的,莫要欺辱我等!”
“聖主爲何還不來主持公道?”
“放我們出去!!!”
……
大陣深處。
這裡有上百人,齊聚一堂。
這裡均是各脈奉命留守的長老、執事、弟子等。
“外界目前情勢不明,我等也不知在陣中要再等多少時日,眼下糧食須得節省,無論再大的動盪,也不能開這個口子!”
“短時日還行,時日一長,必生變故。”
“聖地之人,非比外界人族,並不是每日發放食物,換季給予衣裳,就能讓他們滿意的。”
“其中鬧得最狠的,是那些本就衣食無憂,得享富貴之人,他們對於如今只能勉強生存的處境,最是不滿。”
“而這些人,還大多是出身不俗的,不好強行壓制。”
“可我們長久如此,若不拿出辦法,也就不能服衆,定然生變。”
“……”
在場衆位高層,盡都神色複雜。
他們負責留守聖地,是奉了聖主之令。
聖主出事前,就是怕有朝一日,異變陡生,來不及將聖地之人全數遷走。
如今果然如聖主所料,儘管已經提前安排聖地之人,陸續散入三府之地,但變故還是來得太快了!
在變故發生之時,聖地之中還留有大量人口,避免遭受波及,無奈只得遷入地底大陣。
這座大陣,修建了將近二十年光景,乃是在當年聖主遇襲之後,便開始籌備的。
從擴寬地下岩層,到設立陣法,不斷積存糧食,豢養牲畜,並嘗試栽種了各類能在地底陣中存活的樹木瓜藤,希望每到季節,能夠開枝散葉,結成瓜果,以作糧食。
按道理說,積存至今的糧食,豢養的牲畜,以及往後藉助陣法生長的靈植,省吃儉用一些,便足以讓當今地底大陣之下的衆人,維持生計。
畢竟最初之時所預計的,乃是最惡劣的結果……當聖主隕落,此方天地,化作禁地。
這一座陣法,可勉強不受禁地災害,大約護持一個甲子!
“自聖主遇襲以來,時至今日,我等一切籌備,只在於生存,終歸還是急迫了些!我等沒能來得及應對人心之變故,致使出現今日亂象……”
爲首的老者,面色凝重,說道:“聖主若是無恙,必打開陣法,而今聖主沉寂,想必外界已化禁地!眼下無法走出陣外,我等坐吃山空,若不節儉,秩序崩亂,後果不堪設想!”
“那現在該當如何?莫非強行鎮壓?”另一名中年人沉聲道。
“強行鎮壓,不能服衆,此舉後患無窮!”老者這樣說來,沉吟着道:“查到背後動亂的源頭了麼?”
“查到了。”
一名青年上前來,說道:“當年聖主遇襲,那三脈首座失控,影響了徒衆,可其中有一小部分人,當時外出,未受影響,便沒有處決……可他們親眷遭受屠戮,心懷怨恨,於此時而發,鼓動人心!”
老者微微搖頭,說道:“他們算是推波助瀾,但真正的火苗……還是因爲當前處境,確實引得衆人不滿!況且,一開始時,底層弟子,也有些仗勢欺人之輩,更加重了人心之亂……”
那中年男子低聲道:“仗勢欺人的那些弟子已經斬了,但當前的處境,沒辦法變得更好了。”
這青年遲疑着道:“若是如此,要將聖地化爲廢墟,成爲禁地之事,直接公之於衆麼?”
“不行!”
另一名煉氣境的老者,搖頭說道:“這會造成更大的恐慌,而絕望之下,秩序崩壞,立即就要死人,而且會死很多人!”
“我們的本意,是隨着時日,衆人逐漸接受當前現狀,等過得一年半載,時機合適,大家心裡也都有了猜測,彼時坦誠相告,尚可安穩。”
“可現在情況明顯不對勁了,已有人將衝突挑明瞭起來!”
“他們若是流民,在這裡吃穿不愁,反而滿足,但他們終究不是流民。”
“有一批較爲聰慧的讀書人,看得較爲透徹,他們倒是意識到了當前境況,願意配合,共渡難關,並且替咱們安撫百姓!”
“但更多的人,終究還是被大勢裹挾,成爲內亂的浪潮……其中就有十餘位書院的文士,自負聰慧,但實則愚蠢,看不清當前境遇,被人拿來頂在了前頭。”
“如今書院那邊,甚至已經有一部分人,開始喊出‘聖主無能,以死謝罪’的言語。”
“再這般下去,最遲不過半月,必有一場血戰!”
“他們已經在籌劃,暗中奪取大陣,打開陣法!”
“若是聖地已成禁地,那麼陣法打開,誰也活不下來。”
“老夫建議,還是將真相盡數公之於衆,好過內亂廝殺!”
“若最終還是不能壓制下去,只能血洗一遍,將這些不要命的蠢材,都除掉了!”
這番話一出,氣氛立時沉寂了下來。
半晌過後,才聽得先前的那個老者,微微搖頭,說道:“不行,他們並不是罪無可恕的死囚,只是我聖地的人族。”
另一名青年男子沉聲道:“不除掉他們,就是禍患,陣法一旦打開,全部死絕。”
“真正作亂的,其實就一小撮人,是他們捲起了浪潮!只要除掉這一小批人,還有生機可言,不然繼續亂下去,咱們也難活……”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最高層的老者身上。
這位煉氣境巔峰的老者,乃是聖地第三脈的首座。
“此事,不適用於任何一條聖地律法,將來若有望走出去……”
三脈首座沉聲道:“我等在此決策之人,按刑堂責罰,都該掉下腦袋!”
適才那青年冷聲道:“掉腦袋就掉腦袋,總不能真看着他們作亂,全都死絕了?只要保下一批人來……血洗過後,我作爲劊子手,便給他們陪葬!”
衆人皆是開口,議論紛紛。
過得片刻,才聽得三脈首座擡起手來,說道:“事已至此,待老夫親自出面,將此事公之於衆,陳明利弊,言明真相……”
“我們的祖輩,也曾在淨地之中求取生存。”
“我們的同輩,如今也散入了三府之地。”
“當今聖地生變,本座相信,他們能夠……”
他話音未落,便聽得外邊傳來雜亂聲!
而外界之聲,愈演愈烈。
“除聖主之外,無人可以打開陣法!”
“如今聖主未開此陣,必然是被他們害了!”
“我等想要逃出這片絕地,唯有搶奪大陣中樞,才能打開陣法,逃出生天!” “闖進去!”
“殺!”
——
聖地之中。
林焰微微閉目。
他翻開了第三本書冊,旋即收入懷中。
他感應到了地下大陣的變化與動盪。
“老爺?”
小白猿低聲道:“下面的動盪,很不對勁……”
林焰點頭道:“絕境之下,人會近乎於癲狂,當他們以爲陷入絕境,便不會再有任何顧忌了。”
小白猿聞言,說道:“咱們跟劫燼打了這麼多回,說來也是人族跟舊神之間的無形之爭!不過這一次,算是真正讓咱們看見人族的內鬥了罷?”
“這就是聖主想讓我看見的。”
林焰嘆息說道:“作爲人族領袖,他有時候防備的,不止是外敵,也不止是劫燼,甚至不止是惡人……還有聖地當中的自己人!”
他俯視下方,說道:“先前聖主一直在山頂上,看着地底大陣之中的明爭暗鬥,卻沒有選擇打開這座陣法!”
“一來是他已油盡燈枯,最後的精力留在我的身上!”
“二來是他想讓我看見這一幕,明白身爲人族高層,所需要面對的,還有一些狗屁倒竈的爛事!”
“第三則是讓我來打開這座陣法,爲絕境之中的他們,開出一條生路,贏得他們的擁戴。”
這樣說着,林焰拔出了照夜神刀,說道:“聖主也算一番好意,但我應該不太需要!”
轟!!!
他悍然一刀,斬在了大地之上!
——
地底大陣之下,衝突初起,吵雜萬分,混亂無比!
秩序已然徹底崩潰,亂象頻生!
聖主出事了!
除了聖主,再也無人能夠在外界打開大陣!
只有搶奪操控陣法的鎮物,才能讓他們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此刻!
轟然震響!
天旋地轉!
剎那之間,一縷白光,從天而降!
所有人都不由得止住了動作,怔怔擡頭,朝着天上映照下來的白光源頭處看去。
那是一條巨大的裂縫!
大地被斬出一條缺口!
陣法被撕裂了一條縫隙! шшш ●тt kán ●℃O
而在縫隙之上,但見一人,持刀而立,俯視下來。
光芒映照在他的身上,透過這一條裂縫,映入了大地之下。
龐大的影子,映照在所有人的身上。
“聖主已辭世,此方聖地已毀!”
林焰緩緩說道:“本座暫代聖主一職,接掌聖地!”
“你是何人?”
三脈首座大聲喊道:“我聖地之中,何曾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外界之人,也配接掌聖地之事?”
“本座是爲監天司三府巡察使,無常!”
林焰平靜道:“聖主見我時,稱吾萬世之師!”
譁然之聲,瞬息於陣中爆發,宛如浪潮,此起彼伏!
“聖師!”
“他就是聖師!”
“聖師救我等逃出生天,實爲再生父母!”
衆人各自拋下兵器,再無半點衝突之念,只覺逃出生天,不由得喜極而泣。
而更多人,雖是被大勢裹挾而起,心中還有些茫然,但也知曉,聖師的到來,免去了一場血流成河的慘烈惡事!
……
不對勁!
林焰目光微凝,看向了那三脈首座真人。
只見這老者神色複雜,又微微點頭。
剎那之間,林焰便明白了。
這位三脈首座真人,從一開始,就認得自己!
從他剛開始的第一句話,就是在他聖師之名造勢!
“恭迎聖師!!!”
三脈首座真人,扔了手中法劍,躬身拜倒,朝着大聲喝道:“請聖師主持公道!!!”
聽着下方陸續傳來的吶喊之聲。
小白猿低聲道:“他演技有些差了,不如咱們強。”
“演技是差了點,但戲是真的。”
林焰收刀入鞘,緩緩道:“收個尾,咱們去太玄神山!”
——
半日後。
地底大陣之中的衆人,陸續遷移出來,看着已經化作廢墟的聖地,無不痛哭流涕,哀嚎聲四起。
家園破碎,衆人盡都茫然無措。
低沉的陰霾,籠罩在這片大地之上。
“你打算怎麼做?”林焰看着這位三脈首座,平靜道。
“聖地過得太安穩,這些人吃不了苦。”三脈首座低聲道:“過往還好,畢竟聖地穩定,但現在……得讓他們吃些苦頭了。”
“聖地需要重建。”林焰說道。
“老夫會留下一批相對安穩的人來重建聖地。”
三脈首座緩緩說道:“按聖地律法,其他作亂之人,盡數處決!”
林焰皺眉道:“重了些。”
三脈首座笑着道:“老夫也知道重了些……所以聖師可以替他們求情。”
林焰緩緩道:“這也是聖主給我留下的收買人心的法子?”
三脈首座沒有說話,只是沉吟着道:“這次作亂的源頭,有一部分,明知陣法打破,衆人皆死,他們是打算拉着所有人同歸於盡。”
“這些人,留下便是大患,老夫會親自清理掉!”
“其他作亂之人,多是被鼓動的,我打算將他們散入三府之地,去重建海崖淨地、擴建豐城、以及高柳新城……尤其是武夫,調往最前線。”
“歷經磨練困苦,才知安穩時日,來之不易。”
停頓了下,他看着林焰,說道:“不過,這些人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聖地至高鎮物,在聖師之手!您若願意成爲下一任聖主,足以服衆!”
他聲音落下,躬身拜倒:“請聖師,成爲聖主!”
林焰靜靜看着他,片刻之後,才道:“我這種人,當不了人族領袖!”